宜悠攥着荷包,里面写着方子的宣纸发出折叠时特有的清脆响声。
穆然看她面色不善,忙缩回舌头。半晌他张嘴,刚想问下她是否不适,车外传来略显稚嫩的声音。
“大人,已经到了。”
穆然右手挡着帘子,稍稍掀开个缝。从县衙所在的永乐坊到自己住的永平坊是一条直道,端午、端阳一路把车赶得非常平稳,这会已经到了永平坊口。
“直接进去,第一家便是。”
两人依言将车停下,看着大宅门口高悬的“穆府”牌匾。虽然不太认识,但他们却知,挂这种烫金牌匾的定是官宦之家。
“宜悠,我们下车。”
穆然先跳下去,而后将条凳递过来,朝车内伸出一只手。
一旁立着的端午、端阳颇觉尴尬,这本来是他们做小厮的该干的活。如今他们杵在一旁,难免给夫人留下个惫懒的印象。好不容易遇到个看起来和善的主顾,两人自是想长久别的留下来。
宜悠搭上他的手,心下却跳得更厉害。他们与寻常夫妻不一样,过完年穆然已二十有二。若等到她二十再生育,那时他已近三十。寻常人家,三十岁的男丁都要做爷爷。单是想想,她便知这样不行。
心绪的低头,她直接钻入厨房。穆然更是疑惑,从后面取出封刃的刀,他一把扔给端午。
“先进门,放下车马。”
宜悠进厨房时,还稍带上个小尾巴。穆宇眼巴巴的看着她,见她要洗菜,他忙递水盆。她要起火,他就递来一捆柴火。小小年纪的孩子,做起这些家务来却是有板有眼。
“县丞大人送了两名小厮,就在外面,你去跟他们熟悉下。”
穆宇拿起铁钳,将火红的炭块夹到柴火堆里。宜悠向后一瞅,那火钳足有他一半高,拿着总让人觉得危险。
“你还小,少碰这些。听嫂嫂话,先去见那两个人。”
“好。”
穆宇应下,待他出去穆然才进来。顺手接过宜悠的活,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宜悠刚想摇头,却察觉到他眼中的小心翼翼。比起昨日他那副木头样,这已是极大的改观。若她再像往常那样,不想说便搪塞,怕是他会再缩回去。
咬咬牙,她打开荷包,将方子地给他:“这是夫人给我的。”
穆然接过去,开头眉头还舒展,越看心思却越沉重。久病成良医,行伍间虽都是壮汉,但每场仗下来磕着碰着着实太过简单。见过的伤员多,他也懂些粗浅的医理。
这乌鸡、红花等物,分明是活血的,对妇人最是滋补。
“夫人的意思是?”
宜悠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以抉择过,虽然才成亲两日,但她能感觉出来,穆然是发自内心的待她好。寻常像他这般年纪之人,如今怎么也有一子,可到他这……。
“她倒是没别的什么意思,只是说……我如今年纪太小,不宜……”
穆然怎看不出她的羞愧,有晌午的那番话,此刻他却是丝毫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
“不宜怀胎是吧?”
宜悠咬着嘴唇:“恩,过早生育对孩子不好。”
听到小媳妇确定,穆然心中的失望怎么都忍不住。虽然他是把穆宇当儿子在养,可他还是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昨夜小媳妇睡过去后,他便幻想过两人孩子的模样。
若是个哥儿,定如他这么高,脾气随他,眉眼间像小媳妇。若是个姐儿,那就全然像小媳妇。他可不是沈福祥,姑娘家娇气些,他完全能护着惯着。
这苗头一旦升起来,就再也忍不住。没想到才过了一日,就被告知得再等个几年。
“穆大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穆然摇头,勉强扯出一抹笑:“如今你确实太过瘦弱,再多将养一会也好。”
宜悠攥着荷包,张嘴再合上,最终确是不想再松口。
“要不这样,明日回门我问问娘。我俩肯定差不多,到时候咱们再说这事。”
穆然想到十六七岁便生了小媳妇的岳母,眼睛陡然亮起来。往火里添几根柴,他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也好。”
“恩。”
宜悠再也撑不住,大中午的两人怎么说起这般私密的话题。
“我先出去。”
急匆匆的跑出来,她双手捂住脸,就看一少年立在墙边劈柴。另外一人,则将马车拆开,引马入棚,车则放于另外一侧。
穆宇捡着碎柴,好奇的问道:“你们哪个是哥哥?”
宜悠也好奇,双胞胎本就相像,加上两人身上的衣裳也一样,乍一看还真不好分。不过她仔细瞅瞅,劈柴的那人身形略单薄,想必是弟弟?
“我是哥哥。”
意料之外的回答,穆宇也有些楞:“不都说哥哥比弟弟要大。”
宜悠也凑上去听,很快她就明白。原来兄弟俩自幼相依为命,在人牙子手下讨日子。为了护住弟弟,端午从来都是节衣缩食,有什么事也尽量冲在前面。长久养不上,他自然长不胖。
“现在好了,只要你们好好跟着,穆宇定不会多有苛责。”
穆宇点头:“长生也是好孩子。”
两兄弟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笑容,不同于方才刻意扯出来的,此时这笑像是脱去一层厚厚的冬衣,由里到外透出一股真实。
“我看你们俩便先住在西厢,穆宇,你书房后面不还有间后罩房,给他们便是。”
安排好两人住行,那边穆然也做好了饭。刚才的阴影犹在,这会他仍有点提不起神。宜悠几次想开口反悔,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此举不只是为她,她这也是为了长长久久的日后。
收拾完碗筷,穆然进屋,开口便问她要些铜板。
房内只有两人,宜悠也不再端着:“夫君,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穆然摇摇头:“我并没有生气,毕竟只要咱们好好地,孩子总会有。我只是一时有些拐不过弯,待天黑睡一觉便好。”
他这般说,宜悠自然是全数相信。站起来,她一双玉臂环住他脖颈,整个人吊在他身上。
“夫君不生气便好,刚才冷着张脸,我都少吃半碗饭。”
穆然脸色缓了缓:“你饿不饿,我再去给你煮碗面?”
“倒不怎么饿,如今我整日呆在屋内,四体不勤。若再像以往吃那般多,怕是很快会胖成一只小猪,到时夫君看到了可要厌恶。”
说到最后,她甚至伸手在他胸膛上画几个圈圈。
穆然低头望着怀中的小媳妇,她的容貌真是无一丝瑕疵。再往下,严丝合缝的棉袍内包裹着一尊玉体。除了他,没人能感受到那种神仙般的美好。如今她软软的,满眼的期冀简直要融化他一颗心,他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舒心一笑,他将小媳妇带到炕上:“你便是胖了,也比寻常人要好看。给我几百个铜板,我得去打酒。”
“打酒?莫非夫君你要借酒消愁?”
“你想到哪儿去,明日咱们去见娘,总不能空着手。趁着这会天早,我去打酒,顺带买两只鸡。”
“那边一个男人都无,哪用得着酒,只买只鸡便成。”
穆然却坚定地摇头:“规矩如此,即便用不着,封在桂花树下,等长生娶妻时拿出来,也是陈年老窖。”
宜悠见他如此体贴,唇边的笑意更浓:“那便都依夫君。”
穆然这一来一回,便又得许久。
宜悠继续理着账册,穆家只穆然、穆宇兄弟二人,花销再简单不过。以她卖包子算账的经验,很快就扒拉出个大概。
整个穆家最大的开支,便是支给大伯的那笔开支,其余穆宇买点年糕、穆然偶尔给同僚付会酒钱,纯粹是蚊子腿。以穆然如今的俸禄,加上隐形收入,再把采购之事把控在自己手中,她这日子绝对的收入多开至少。
总之算起来就俩字:好过。
日子又宽裕了些,她当然高兴,可也没有特别高兴。这半年她算是看明白,如今时局稳定,只要是自由身,不管士农工商,踏实肯干日子都会不错。
提笔在旁边白纸上写两下,一下掐断穆家大伯的财路,还得让人说不出什么,她得好好想想。
从体力劳动贸然转为脑力劳动的宜悠还稍稍有些不适应,不过此刻她正在努力的融入一个官家夫人的身份。
想了会毫无头绪,窗外传来穆宇清脆的数数声,她抬眼望去,端午、端阳抻开用来套马的麻绳,一人扯着一端,给穆宇跳大绳。穆宇身子灵活,这一会已经到了一百。
仔细听下去,一直到二百他没有丝毫差错。若是换做往常,他只能数到一百。
托着腮,她若有所思。长生静不下心思去学,若是能让他玩着学,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边想着她也走进西边厨房,明日回门,总要带些饼子。一般此物都是由公婆准备,但她没公婆,穆家人自从成亲当日见到穆然强硬的态度后,这两天就没露过面。无人帮衬,她只能自己动手。
和着面穆宇进来一趟,帮她生气了火。宜悠刚想让他出去歇着,穆然就进来。
他手上沾着点鸡毛,想来吃刚放下鸡。
“你放下,还是我来。”
宜悠摇头:“穆大哥,这东西对我来说不费劲。”
穆然已经习惯了她四下无人时软软的喊他“夫君”,在外面就是寻常的“穆大哥”。抚去她鼻尖上的面,他颇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也没人帮衬着你。”
宜悠心说,比起每日被一大堆长辈管束,早起给公婆请安,而后跟在婆婆身后立规矩,她更喜欢如今干点不轻不重的活,一整日自由自在。
不过这话她只能埋在心里,即便穆然爹娘已逝去,不代表他对穆家的感情全数抹杀。
“这活计又不累,这样,我包出来你烤如何?”
两人就这般忙着,到准备妥帖时,已经是晚膳的时辰。
直到天黑进卧房,宜悠拿出另一只荷包:“下午我理着账册想了想,穆大哥如今是官身,身上总不能少了银子。”
穆然接过来,抽出里面的银票。四海钱庄发行,面额是五十两纹银。这些银钱,够一大家子过上几年,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
穆然将银票退回去:“这还是算了,县衙那帮小子可不是善茬。他们瞧见银票,定要起哄去立春苑。”
“立春苑?”
“就是下坊那边的……”
宜悠脸黑得像锅底:“你去过?”
穆然也反应过来不对劲:“我只是去喝酒,并未……”
“到那地方,谁信你只是喝酒。即便喝,大多数人也是喝花酒。”
边说着她想起昨晚穆然那层出不穷的花样,原想着他是个好的,没想到竟然还是过不了“色”这一关。
“宝贝,我真没……我发誓!”
一时间宜悠哪肯信他:“你过来,说说你都见过哪些个姑娘。”
穆然却不想瞒着她:“花娘都站在楼下,我自是能见着,不过却报不上名号。宝贝,你别气。”
宜悠能不气么?她简直要气炸了!
“枉我还跟你好好商量,你想要孩子,直接让那花娘去生便是。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你,银票还我,明日我就拿去盘下商铺。”
“我都给你。”
穆然急得团团转,他已经说了实话。再说县衙里那帮子人谈事,哪个不是去花楼。他已经很克制,从来都是只喝酒。
宜悠将银票揣到怀中:“我道你怎会去买芳华斋的油膏和香粉,指不定哪个花娘教的。”
“没……那是在京城时将军夫人给的。她说我们这群糙汉子,总得有些能拿出手的东西,去哄姑娘家欢心。”
宜悠是个暴脾气,她那脾气就像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会理智回笼,她问道:“当初给了几盒?”
“就五盒,两盒给了娘,剩下两盒咱们卧房一盒,穆宇那边一盒。”
“还有一盒送谁了?”
“剩下的一盒便是那茉莉香……”
“茉莉香?哦……”宜悠总算想起来,是她早上包起来放在箱笼里的。
看来这会着实是她误会,可让她再拉下脸去温言软语,她还真有些做不到。背过身子,她将被子团在怀中,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知道了,时候不早我先歇息。”
“哎,我打水洗下,马上就睡。”
穆然吹熄了灯,不多时,院内传来井水的声音。水声停歇,卧房门打开,隔了一会穆然爬上炕,牢牢的守住自己那边。
“宝贝,你还在生气?”
黑夜中宜悠只觉他口中的温热透过两人中间半壁距离传到这边,刚洗完冷水澡,却不带一丝冷气,他定是将自己烤热了才进来。
“以后你还去不去?”
穆然皱眉,他当然明白小媳妇很排斥立春苑。
“我自是不愿去,可有些时候,我却不得不去。”
宜悠也明白,穆然又不是皇帝老儿,全天下都得迁就他。有些时候,比如上峰来喊,他就不得不去。她理解,可不代表她能接受新婚两日的夫婿日后要常出入花楼。
“那你去吧,不用理我。”
穆然将心比心,若是小媳妇每日去小guan馆,即便只是单纯的喝酒,他会作何反应?
那时他一定会亲自把她绑回来,缩在炕上,让她给他生十个八个的孩子,而后儿孙闹着,她再也没精力去想其它。
“我不去了。”
宜悠咕噜一下转过身:“你不去?”
“恩,日后我再也不入立春苑这等风月之地。”
他没像别人那样打马虎眼,一边说着不入立春苑,改天又去一红院。他是说,日后再不踏入所有的风月之地。
“若是别人,比如说知州大人喊你,那可如何是好?”
穆然皱皱眉:“那就照实说,我就说我家教严。”
那多没面子!撇撇嘴,宜悠觉的自己真是矫情。方才怕他去,现在又怕他不去。见他深以为然,她不禁更是着急。
“这么说不行,咱们得想个别的缘由。让我想想……”
穆然撑着胳膊,看着小媳妇那发愁的脸。即便她反复无常,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重视他。既舍不得他离开,又怕他丢了颜面。可他心里却明镜似得:比起小媳妇,颜面算个屁。
“就这样!”
宜悠眼睛发亮:“夫君就说,你对香粉过敏,我再打扮的素净些,不涂脂抹粉。”
“可是我先前……”穆然不敢再说下去,他怕又点炸火药桶。
“今时不同往日,哪有人事一成不变的。咱们来场假戏真做,你闻到香粉味,便浑身起疙瘩,如何?”
“这疙瘩怎么起?”
宜悠笑得轻松:“看我的。”
说完她趿拉上鞋子,点燃油灯,拿起妆奁上的眉笔深深浅浅的画几下,再凃点粉黛和胭脂。
“夫君且瞧。”
穆然抬眼,原本水灵灵的小媳妇如今左脸上满是疙瘩。那模样,倒是与生水痘有几分相似。比照着光滑的右半边,那左半边更是格外突出。
“你不是说那粉黛伤皮肤,快些擦掉。”
宜悠吐吐舌头,穆然分明是嫌她丑,还非要扯那冠冕堂皇的大旗。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对上她脑子转这般快,显然是真对她上了心。
就着他端过来的热水擦把脸,三两下就干干净净。做姨娘的,装病是必备技能。自重生后,除却躲过与人做丫鬟那会,这还是她第二次化妆。这会她倒是庆幸,自己学了这么一手。
待到小媳妇面容恢复,穆然舒一口气将她抱到炕上,两人裹在一条被子里。
“就依你,不早了,睡吧。”
宜悠没再躲,见他没有要折腾的意思,她也靠近点,贴着温暖的胸膛沉沉睡去。
三朝回门,宜悠起了个大早。望着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听着院中兄弟俩可以放低声的说话,她欲哭无泪。
出嫁前李氏曾教过她,新媳妇要勤快点,尤其是头半年,装也要装出个样子。可她嫁过来两日的做派,怎么都跟勤快不搭边。
穆然端着热水进来时,就看见媳妇哭丧着脸坐在炕上。
“可是身子不适?来洗把脸。”
洗净布巾,他干脆小心的在她脸上抹着。宜悠机械性的接过来,心中的懊悔又添了一条:她连洗脸都不再自己动手。
“夫君,我是不是太过惫懒?”
穆然胸膛中发出愉悦的低笑:“那是自然。”
宜悠拿布巾捂着脸:“不行,我得下去做早饭。”
穆然拨弄下她乱糟糟的头发,只觉面前的小媳妇像云岭村那只团线球的小花猫,无一处不让人怜爱。
“我看你这惫懒的模样更好,家里事本就不多,若你太能干,要为夫还有何用?男儿大丈夫,本该多承担些。”
宜悠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穆然说得有理。
“也是。”
待穆然端着盆下去后,她才寻思过来。她不用全做,可不代表她一点都不做,整日划两笔账册混日子啊!越往下想她越是懊恼,成婚才三日,她便被穆然轻轻松松的绕进去。
似乎,她越来越蠢笨了?
捂住脑袋,方才编差不多的发髻全数散开。
懊恼了好半日,五人齐齐往沈家走去。临到家门口,她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若是李氏知道她这般惫懒,会不会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她一番?想起李氏教训人的场面,她有些不寒而栗。
“怎么不走了?”
“穆大哥,我……算了,我去敲门。”
还没等她走上前,中门已是大开。刘妈妈见到他们忙露出笑容:“我就说,小姐和姑爷今日肯定早来。这不早敞门,正好赶得巧。”
李氏闻讯从门外出来,眼睛盯着宜悠,似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天知道这两****有多想闺女,虽然两家离得近,可碍于规矩她没法过去。
“娘,我回来了。”
“快进来,外面凉。”
听到解放信号,一旁按捺不住的穆宇忙往里走。还没等他跨过门槛,院内冲来一颗小行星。长生飞奔过来,因为刹不住脚,只得滑雪到她跟前。
“姐姐,你总算回家了,长生好想你。”
穆然望着黏上小媳妇不放的小舅子,脸有些黑。朝后面伸手,他拿出昨日打好的刀。
“长生,这是给你的刀。娘,刀已经封了刃,不会伤到人。”
出乎意料,长生却缩在宜悠怀里,怎么都不去接那把刀。宜悠扒拉开他:“还不快去接,姐姐就在这,走不了。”
“恩。”长生慢吞吞走过去,双手抱住大刀,又退回姐姐身边。
“谢谢穆大哥。”
李氏谈谈他脑袋:“现在要喊姐夫。然哥也真是,人到就好,还弄这么些东西做什么?”
长生撇嘴:“他抢走了姐姐,是坏人。”
宜悠一个没忍住,失笑出声。穆然先是拜了李氏,而后走到长生跟前:“从今天往后,你来我这学刀,都可以看到你姐姐。”
“真的,又可以看到姐姐,还能学刀?”
穆宇牵住他:“那是当然,也可以我来你家,陪着伯母。”
宜悠也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长生这才高兴起来,抽出刀挥挥:“好沉,姐夫,这是真的刀!”
旁人只看着他高兴,穆然却惊讶非常。这把刀的分量他知道,当年他初学时,都得双手才能挥动。但长生如今才六岁,单手堪堪就能拿动。
他是武夫,知道习武之道讲究一力降十会。力气大根骨好,即便头脑笨拙些,功夫也差不到哪去。长生现在就这般,趁着这年岁好好练,日后定能有所成。
“是我用过的刀,你先拿这个练。到练好了,我给打新刀。”
“姐夫最好了!”
听着他一口一个姐夫,穆然唇角越发上扬。李氏引几人进了屋,这才注意到端午、端阳。
“端午是哥哥,力气大,便放在长生身边陪他练刀,寻常给你们搭把手。”
李氏也听过两兄弟的身世,活到这份上,她对鬼神并无太多敬畏。前些年依时按节的拜神,日子该怎么苦还是怎么苦。这半年她忙得没空拜神,日子越过越好。所以这人还是自己上进,老天爷爷给了你活着和改变的机会,自己非要固步自封,过的差也怪不得谁。
“这可真是沾了然哥的光,我们全家在这谢谢你了。”
李氏说完拱起手,宜悠忙拉住她要弯下的腰:“娘你这是做什么,要谢也是我来谢。”
穆然其实已经避开,他定不会让李氏朝他行礼:“娘,咱们是一家人,用不着这么见外。”
被点到名的端午则是跟在长生身后,尽管被转手让人,但他却无丝毫怨怼。两家离这般近,他与弟弟也相当于未被分开。
一通客气过后,穆然赶眼色的提出教两人刀法。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可如今有端午,装包子之事便由他们来干。闲下来,母女俩一同进了卧房。
刚进门李氏声音就打着颤:“这几日怎样。”
宜悠忙抱着她:“娘为何要这般,我可是好得紧。要是实话说出来,你保不齐要骂我。”
李氏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将她端详个透彻,确定她是真的高兴后,高悬的心才放下来。
“然哥我倒是不怕,就是怕你那倔脾气再犯了,惹出什么事。”
宜悠忙摇头,顺带将这两日的事一一道出:“我想着娘的话,本想着早起,可穆大哥起的比我更要早。我想做饭,他就把我赶出厨房自己动手;我要洗衣,他嫌外面冷轰我到房内烤火;便是我去做点针线活,他也只道夜间天色暗伤眼睛。对了娘,那针线是失传的双面绣,夫人嘱咐你小心些。”
李氏见她那副得意的模样,终于是彻底放下心:“真没想到那婶子竟有这来历,你已经嫁出去,娘也不用再去做,这点你大可放心。至于你,娘看你这辈子怕是要懒死在炕上。”
没生气就好,她最怕李氏发脾气:她不会像一般村妇那般嗷嗷呵呵,只会自怨自怜,自己没教好孩子。那副模样,简直比直接破口大骂还要让人揪心。
“这不都是娘慧眼如炬,点醒女儿,嫁给穆大哥。”
见闺女幸福,李氏也开心:“娘前几个月与你所说,是一般夫妻间的相处之道。可然哥却不同,他想必对你是极为满意,那你也不必做那贤良姿态。你看那话本中贤良的大妇,有几个日子快活的。男人都想妻妾成群,他们当然享福,但女人家怎么办?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自己所生的孩儿想。”
宜悠一句句的记在心底,李氏这番话句句有理。
“我就按娘说的,他说什么我听什么。偶尔有不想听的,我也没硬碰硬,慢慢悠悠的说出来,穆大哥一般也会应下。”
“这就好,这就好。”
李氏眼眶的红润褪去,宜悠见此才说出生育之事。
“娘,我知道穆大哥是理解,可他还是有些不高兴。”
没等她说完,李氏的脑瓜崩就弹过来:“要是你你能高兴?得亏然哥是个好的,这要是放在寻常官家,你刚成亲两天就要被打入冷宫。往后几十年的日子,有你熬的。”
宜悠想想也是一阵后怕,万一穆然觉得她不想给他生孩子,一气之下找俩小妾回来。最坏那小妾如知州府的梅姨娘般,有后台有庶长子,简直就是半个正妻。
还好,穆然对她很满意,也没法太大脾气。
“可你瞧我这幅模样,生下来的孩子能康健?”
李氏瞅瞅她纤细的腰肢和骨盆,想到自己当年受的那些罪。为人娘的尽管口中教训着闺女好好侍奉姑爷,但心里她想着让她过得舒坦。
“既然已经商量好了,那你也好生调养两年。不过依我看,不用到二十,十六七就好。”
宜悠想着自己的年纪:“也就是明后年?”
“恩,你等得,然哥的年岁却摆在那。你公婆虽已故去,可穆家没绝户。然哥现在能推掉一个表妹,日后还能再推掉其它所有表妹?”
“穆大哥不会的,他可是答应过我,日后都不进风月之地。”
“还有这等事?”
“当然,娘,这天下男人也不全好女色。再说即便他好,难不成还有人比我颜色好?”
李氏没好气的看着她:“你就在那显摆,不过这样看来然哥确实是个好的。娘看这样,你趁着新婚燕尔,把他心给笼住。待一两年怀胎,他有了定性,也就不会情谊纳小星。”
“那我听娘的。”
母女俩达成一致,刚想去做饭,碧桃急匆匆的跑进来:“夫人、小姐,沈家四爷来了。”
沈福祥!李氏气不打一处来,当日成亲他不露面,现在三朝回门,他赶着来受女婿大礼?宜悠同样纳闷不已。
“娘,咱们一块出去。”
母女俩挽着手走到门边时,宜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个月前她见的沈福祥,虽然累到驼背,但最起码面上还是个三四十岁的模样。如今他背着一大只包袱站在那,穿着一身带补丁的袍子,头发花白过半,额头皱纹斑驳,简直比二叔公还要老迈。
见到两人,他面色激动:“芸娘、二丫。”
“既然来了,那便进来吧。”
宜悠跟在后面,吩咐端午去取件穆然的新衣,而后跟着进去。
“三日前我本想跟着二婶来,可娘她犯病,家里离不开人。现在等她苏醒了,我就赶了过来。”
“恩。”李氏不咸不淡的应着,沈福祥解开后背上的大包袱,露出一只精雕的木箱。木箱用上了年岁的松木做成,顺着年轮雕出六朵形态各异的牡丹。
“二丫你不是最喜欢牡丹,爹给你打了这个。你带过去,也算是个物件。”
宜悠却不会再动容,沈福祥的确关心她和李氏。可他最关心的,永远是云林村可劲折腾的沈老太太。两方敌对,总要有取舍。
“如此多谢,我看你身上衣裳也旧了,穆然那有几件没穿开的棉袄,等拿来你穿在身上也过个年。”
沈福祥忙不迭的应下,希冀的看向李氏,却只见她耷拉着眼喝茶。仔细看去,她手中的细瓷茶盏,竟比二哥先前正藏的那套还要好看。
终归是不同了,客气的闺女,富贵的芸娘。短短半年,他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黯然的套上新棉袍,穆然也过来,客气的拱拱手,顺便自荷包中取出一个烟斗。沈福祥哆嗦着收下,望着富贵的一家人,几乎是落荒而逃。
宜悠摇摇头:“他这又是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