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冥顽不灵的沈福祥,李氏沉下心来。自此直至几十年后白发苍苍寿终正寝,她未曾再生出过任何多余念想。
当然那是后话,如今李氏护犊之心大发,抄起擀面杖挡在宜悠面前:“什么求爷爷告奶奶?沈福祥,想让我跟你一样面团性,做你的春秋大梦!
自和离起,宜悠与长生便都跟着我。如今她虽依然姓沈,但却是我这一家三口的顶梁柱。凡事总得分个例外,这老虔婆都欺负到家门口,还不许当家的硬实起来。”
老太太干呕完,听到李氏这话又是一惊。媳妇进门近二十年,向来都是服服帖帖的跟在儿子身后,屁都不敢放一个。
如今怎地,竟比程家那死掉的母老虎还要厉害!
“冤孽啊。”
红了眼眶,她趴在门槛上,哭给外面一圈人看。
若是寻常白发苍苍的老人,无论犯下多大错,这一哭定是要引人怜悯。偏偏轮到老太太这,本就因子女之事名声不好,方才那番中气十足的破口大骂又彻底引人生厌。
“真是自作自受。”
“一把年纪,还净做那损人不利己之事,落到如今也是咎由自取。”
老太太耳聪目明,自是将这些言语听得一清二楚。哆嗦下,她趁机迈过门槛,站立合上大门。
“看什么看,天天闲磕牙的败家玩意!”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是“抨”一下响起的关门声。外面瞬间寂静,而后又爆发出不可置信声。
这究竟是哪来的疯婆子,怪不得教出来的儿女,做下那般为人所不齿之事。
宜悠虽一直注意着李氏与沈福祥的动静,但却也分一丝精神,注意着门外老太太的举动。
见她关上门,她自走到边上打开,面露歉意:“各位叔伯婶娘,沈老夫人脾性不好,多番得罪之处,我自会尽快将她劝回。”
事已至此,要她说出那句“看在我的面上万望海涵”,自是不可能之事。一则她还没那么大脸面,二来即便有脸面,也不应浪费在此处。
温柔的笑笑,关上门。接下来之事,还真不适合当着如此多人面做。
“鞋子已被我拿走,二丫你答应的事,也该履行了吧?”
老太太坐在院中唯一一把竹椅上,神色间有些颓废。强撑着说完此句,她吐出一口浓痰,继续干呕起来。
“那倒不急,今日趁沈老夫人前来,有些事便是说清楚的好。”
“究竟还有何事?”
“我娘自及笄起,嫁至沈家已有一十六载。这么些年,老夫人虽为让她当牛做马,但也大抵当个驴子使。族内什么重活累活,她全干了个遍。连着婆母的辱骂以及妯娌排挤,她也因顾念着孝道不敢反驳。”
说完她头转向李氏:“娘,当年我还不太记事,你且来说道说道?”
自吐出那一番话后,李氏胸中最后一丝阻碍也已消融。虽不知闺女做何打算,但她依旧尽数配合。
“既然二丫要听,那娘便说说你。”
“我?”
长生也疑惑:“是姐姐小时候的事?”
“自然,长生打小身子健壮,自是不知你姐姐幼时吃过的苦。二丫虽出生于夏日,怀她时却有多数时日天寒地冻。当时我肚子还未显怀,沈老夫人头疼脑热,命沈福祥去给她买补品。
我孤身一人在家,没多久,便被喊去祖宅。婆婆拿出脏污的被褥,命我伺候她洗净。无奈下,我只得踏雪去凿冰面。没曾想这样摔一跤,半身皆掉进冰窟。三九天河水沁凉沁凉的,亏得那水浅,二丫才算能保住,可自小到大身子骨却一直不是很好。”
说到这李氏眼眶泛红:“其他的种种,二丫多少也有印象。都过去了,你们只需记得谁好谁赖便可。”
长生握紧小拳头,沈福祥却是欲言又止:“当真是……因此?”
李氏反问:“不然你觉得?”
“二丫,爹对不起你。”
宜悠瞥了他一眼:“你自是对不起我,你更对不起我娘。这还不算什么,最过分的是,但凡你心中有一丝愧疚,今日便不会领人上门扔那又脏又臭的破鞋!”
沈福祥无地自容,老太太耷拉着眼皮。
“那时我哪知道她会如此,不过是一床被褥。大过年的,谁不图个干净,再说村里人哪那么娇贵。”
“恩?”
老太太住了嘴,如今她是不敢惹这尊煞神,宝贝儿子能不能出来,可全要靠她。
“芸娘,是我对不住你。”
宜悠却是十分看不惯沈福祥这幅模样,摇摆不定,两边都想讨好。他这样自图个清静,可吃亏的却是一直宽容大度的李氏,她得忍受婆婆一年又一年的得寸进尺。
偏偏这男人,满心维持着自己心中那点道义。甚至于或许他还觉得,自己也很努力的在为这个家出力。
“沈福祥,你不仅对不住我娘,更对不住我们全家。如果一声对不住又用,那还要衙役做什么?”
沈福祥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此刻脸憋得通红,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要我去县衙倒也不难,虽然和离后我们再无关系,可毕竟在云林村一同住了十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
老太太抬起头,眼睛发亮。
宜悠心下讽刺,慢悠悠的说道:“但有一点,过往种种不能就这么算了。还清这笔债,咱们才能继续往前看。沈老夫人,你说是吧?”
“那是自然,过去我确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对。芸娘,好孩子,委屈你们娘俩了。”
宜悠拉着李氏,受了老太太这躬身一拜。满是皱纹的老脸弯腰低下,李氏身形大动。
过往之事何尝不是她内心深处的伤疤,原以为带着包子买卖摆脱那个家,与儿女齐聚天伦已是人生大幸。没曾想,她竟然等到了老太太的赔礼道歉。
半年前,她还在云林村,饱受老虔婆欺压的同时,还为女儿昏迷不醒发愁。仅仅短短一茬麦的时日,她已是扬眉吐气。
住着县城中四合院,儿女孝顺懂事,又有丫鬟婆子伺候。每当夜深人静,她都忍不住掐自己一把,确认自己如今的日子不是梦。如今再得老虔婆躬身认错,她只觉心中最后一口郁气吐出,整个人竟似年轻十岁,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
扭头看向女儿,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日后,她定要全心支持女儿,好生教养幼子。
宜悠拉紧娘的手,她何尝不痛快?只是单这样还远远不够!
“单嘴皮子上说没用,我娘当牛做马那些年,走时未曾要沈家一针一线。”
看老太太面色骤然发紧,宜悠面上笑容更加轻松。她自知这等没脸没皮之人,鞠躬道歉对其不疼不痒。老太太为何看中沈福海,因为他身上族长之位寄托着老太太最看重的两样事务:一为钱,二为权!
“我娘辛勤劳作那些年,连带上我,你便给每人纹银百两,权当赔罪!”
“你做梦!”
“沈老夫人先别红眼,如今你有求于人。抹平我这心中郁气后,其它一切才好说。”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钱。”
宜悠一把掏向她怀里,急得老太太忙掩住。
“沈老夫人说笑呢,沈福祥可能不知,你经过事还不明白。此番前去县衙打点,你身上还能不带些银两?”
“这钱全做打点之用,若是剩下,我再给你们娘俩。”
宜悠左手挽起李氏,右手抄起擀面杖指向门边。
“我却信不过老夫人。既如此,门在那边,你自可出去。碧桃,送客!”
小丫鬟一愣,她被买进县衙没一日,边转手到宜悠家。短短半日,连县衙大门都未看全乎,哪知大户人家送客规矩。
此时她只得有样学样,抄起小号的擀面杖,学着小姐姿态自觉挥挥。
“我家小姐说了,要你们赶紧走。快走快走,不走我请官爷了!”
老太太自知今日这母女定会得理不饶人,可她心中也没底。官差都在,这钱一给出去,便铁板钉钉的要不回来。到时若是二丫反水,她岂不是无处诉苦。
反倒若是把钱捏在手里,为了银子,二丫也得鞍前马后。等见到县丞夫人,银子入了贵人口袋,她还能怎么办?多出二百两,反倒能给贵人多留些好印象。
如此想着,当即她就想撒泼。还没等张口,小擀面杖戳到她后腰。
“怎生还不走!”
碧桃小声嘟囔着:“这可是我来后第一份差事,万不可办砸。”
这样想着她手上便加两分立,擀面杖顶也就拇指粗细,碧桃自小干粗活长大,人虽小力气可不缺。这样一顶上去,老太太当即有些受不住。
“哎哟,我腰扭了。”
宜悠转过来:“沈福祥,出街口拐弯便是医馆,你还不扶沈老太太过去?”
这是踏入小院后,她给沈福祥的地一个眼神。弓腰扶住老太太的沈福祥,此刻心绪很乱。儿子见到他满是仇恨,女儿更是不肯喊他一声“爹”,亲娘更是藏了数百两纹银的巨款。
这一切都超乎他的认知,再想想这些年劳作下来,人到中年反倒打了光棍,他更是有种天大地大无处容身之感。
“还不快去!”
宜悠厉声呵斥,沈福祥一哆嗦,当即扶起老太太往门外走。
“不能去!”
沈老夫人转身:“二丫。”
“我早已改名,如今叫宜悠。”
“宜悠,若是我付了赔罪的银子,你可会去衙门救你二伯?”
宜悠面露疑惑:“二伯,那是谁,我认识么?”
“别装糊涂,你可会将福海救出来?”
“这我可没把握,我只引你二人去县丞面前。能不能救下,那与我无多大关系。”
说罢她有意看了老太太胸前一眼,记得前世程氏曾对她咒骂:死老太婆手中捏着不下五百两的私房钱。因着这笔巨款,多年来她才做低伏小。
所以方才她要二百两,也是基于此数。不过半,亦不少,老太太咬咬牙也能拿出来。至于肉疼,更是她希望的结果。
老太太摸摸胸口,福海之事迫在眉睫,她实在找不到别的门路。二丫若是一口答应救出福海,她肯定不信,她有这么大本事,那些年怎会龟缩沈家。如今她这般说,反倒让她放心。
“我先给一半,事成之后,再给另外一百两。”
宜悠握紧拳头,果然她算对了。
“不成,我信不过沈老夫人。若是你赖账,或将银两悉数交予县丞,那我岂不是吃个哑巴亏?”
被戳破心思,老太太脸上丝毫无尴尬。
“其实我也信不过你。”
宜悠一挥擀面杖:“大门在那,二位请便。”
娇小女子挥动自己身量一半的擀面杖,身形笔直风姿堂堂,站立一旁的穆然忍不住眼前一亮。
穆宇则要直白许多:“二丫姐威武!”
长生跳起来,与有荣焉:“姐姐一直很历害。”
宜悠戳戳擀面杖,面色云淡风轻。老太太那点心思她清楚,可她岂能随此人心意。
没等老太太有反应,沈福祥却是再也呆不下去:“娘,我们先走吧。”
“老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着福海没了,这笔钱就能落到你手里?告诉你,做梦!”
“娘,儿子盘着您长命百岁,从未有此等想法。”
老太太也是被气狠了,恶语吐出,看到儿子眼中的心灰意赖,她才反应过来。
“福祥,娘只是脾气冲点。你看他们娘仨住着这么好的房子,还那般锱铢必较……”
宜悠没空看二人的母慈子孝:“你们走不走,我们还得干活,别留在这碍眼。”
赶苍蝇似得挥动擀面杖,她丝毫不提银子的事。
老太太躲着棍棒,很快退到门边。见她竟是丝毫对银钱不上心,她开始自我安慰。能住得起这样的宅子,二丫应与县衙那边关系不差。能找对门路,把福海捞出来,莫说是二百两,就是两千两,她砸锅卖铁也要出。
“二百两是吧,我给你!”
壮士断腕般,老太太自怀中掏出两张银票。
“拿着,走,去县衙!”
拿了这么长时间的乔,宜悠气也出了。事关如此大一笔钱,她自不会再矫情。
今日之事虽说处处透着巧合与蹊跷,实则也在她算计之中。老太太大半辈子住在云林村,虽觉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到了县衙这片她不还是两眼一抹黑。
沈福海锒铛入狱,沈家所能找的人,只有唯一与县衙有牵连,且看起来关系还不错的她!
是以她才有底气去百般刁难,若是失败,她也不缺什么。且以老太太性子,她定不会失败。
“娘,是四通钱庄的。”
李氏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银票。
“这上面密密麻麻的一堆,写得都是什么意思?”
宜悠好歹识几个字,接过来逐字逐句为李氏读出:“这一张就是一百两银子的额,拿着凭证去县衙边上四通钱庄,伙计就会给一百两纹银。”
李氏听闻自是惊奇不已,捏着双手都在发抖。
“我手上,这可是二百两纹银。”
“娘,这是你辛苦那么多年该得的,拿起来。”
老太太讽刺的看着母女二人,整颗心都在滴血。她拼命的安慰自己:只要能救出福海,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等福海得势,春生考上功名,她自会让这对恶毒的母女原封不动的吐出来。
县衙地牢,死囚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关押之处必当慎之又慎。死牢虽与其它牢狱连在一处,但其周围几乎密不透风。
沈福爱喊哑了嗓子,半响终于被送饭归来的狱卒听到。
“老实点,喊什么喊!”
“我要见我娘。”
“不瞅瞅你是在什么地方,这里也是一般人想来就来的?”
这会沈福爱已经反应过来,如今处境当真身不由己。难得她软下来,开始哀求:“这位大哥,若你能报信,到时我娘必会有丰厚赏赐。”
“奇了怪了,方才那人也对我如此说。”
衙役拍着脑袋:“若是没有银钱,那我岂不白跑一趟。”
沈福爱摸向怀中,那里有她珍藏多年的一对玉制耳坠。她进来时日短,衙役还未曾为其换衣。当初搜身时,众人见她那副死猪样,再饥不择食也下不去手。
是以,这幅玉坠子便保存下来。
“事成之后,再给另外一只。”
若是宜悠再次,肯定会感叹:这二人不愧是亲母女,求人办事,说话行动间,竟是一般无二。
衙役对着光看下色泽,虽然他不懂,但此物触手冰凉滑腻,应该也算值钱。
“罢,我便为你跑一趟。”
“烦请快些。”
“知道了!”
腹中传来一阵叽咕声,她刚想喊恶,却听到铁门闭合之声。原来那衙役已然走远,这下,她只能忍住饥饿,借着四方窗口照进来的微光,捏着珍爱多年的一只耳坠,开始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前面便提到衙役秉性不坏,他并未因坠子只给一半而难为沈福爱,反倒快些收拾食盒,准备早些往云林村报信。
却说这边,老太太坐回椅子上。
沈福祥多数时间或许糊涂,如今昔日妻女在前,又听老太太关于家产的咒骂,他反倒稍稍清醒。
“两张银票就乐成那样,当真是没见过市面的。”
“娘,你少说两声。”
老太太捂下心口,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她心如剜去一块般的疼。
“二丫!”
“说多少回,我不叫二丫!”
此消彼长,老太太鼓起的劲消下去:“宜悠,那……咱们还不趁没吃晌午饭,快些去县衙?”
“自是去。”
命李氏收好银票,宜悠走到穆然身边。
“劳烦穆差爷。”
“姑娘有事请说。”
“确实有事,面前此为老人,涉嫌谋杀十几年前亡故的沈家姨娘柳氏。穆衙役虽不管云林村一带,然除暴安良本是官府大义,如此便劳烦于你。”
“理当从命!”
穆然合拳一拜,大刀寒光一闪。
老太太见她点头,正摸着胸口剩余银票。现在她满心里,全是福海得救春生中举,她坐上老封君,着凤冠霞帔将此母女头踩到屎盆子里,听她们哀声求饶。
谁曾想,话锋一转,她竟然也要锒铛入狱。
“你……这是何意?”
“沈老夫人难不成还听不清,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明明答应过,要引我去县丞处救出福海。如此出尔反尔,就不怕天怒人怨,遭天谴!”
宜悠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下,过往之事她从未有一天忘却。再没有什么,比眼见就要事成时,突然一无所有甚至坠入深渊地域更能让人绝望。
“我堂堂正正,自不会惧怕牛鬼蛇神。你且仔细想想,我只答应过引你去见县丞。”
“那是自然,如今你……莫非你……”
扬起唇角,她缓缓点头:“正如你想得那般,如今你岂不是得偿所愿,见到县丞大人。若有冤情,待会公堂之上,你自可详尽言明。”
“你……”老太太喘着粗气,哑声责问:“你一门心思置血亲于死地,沈家名声坏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无所谓的耸耸肩,宜悠说道:“程氏当日陷害我名节之时,可曾想过对我伤害。沈家若是名声好,我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债多了不愁,如今我自无所畏惧。”
“差爷,有劳。”
穆然大步向前,不知自哪变出一条麻绳,麻利的将老太太手反剪于后捆结实。
“福祥,快来救娘。”
宜悠凉凉出口:“据我所知,妨碍衙差执行公务,亦可被刑拘。虽当不成父女,但我也不希望你锒铛入狱。”
沈福祥手抬起来又放下,最终还是无奈的叹气:“娘,县太爷素有清名,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此言有理,黑是黑,白是白,即便巧舌如簧也不能颠倒黑白。娘、长生、穆宇,你们且在家等着,我将喜饼送去县衙,顺带做一回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