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泊然笑得很好看,如松似月,又带着些许孩童般的小得意,杏眼弯成一道新月,映入关凌蓝的眼底,任凭再坚硬的人,面对这样的笑容,百炼钢也都化作了绕指柔,软软地洒在心上。
关凌蓝无语,只能埋头匆匆把粥喝了个见底,陆泊然不紧不慢地将一盘双拼吃了个干净,这才放下筷子,斯斯文文地扯了两张纸巾擦嘴,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包湿纸巾,献宝一样地递到关凌蓝眼前去。
关凌蓝觉得陆泊然的洁癖已经严重到了某种境界,她可没那么多讲究,摇摇手示意自己不用湿巾,只是简单用纸巾擦了擦就作罢,而陆泊然花了整整五分钟,连嘴巴带手,甚至是连指甲缝似乎都擦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朝她勾勾手指: “我们走吧!”
他主动去结账,关凌蓝看着他丢给柜台两张绿油油的美刀而且完全没想要找钱的样子,心中忍不住暗想,也只有陆泊然这种富家子弟才会想出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有钱!我结账!我请客!您开心!
他那张脸上干脆写上一行“我是有钱人”算了。
这个时间,又在偏僻的小巷子里,想叫辆出租车都难,两个人只能往大路上移动。陆泊然走得很慢,而且一边走一边高兴地抱着肚子晃荡,显然是这一顿吃得十分开心,关凌蓝高烧刚退,渐渐恢复了力气,只是还有些虚弱,所以也正好跟着他的步伐慢慢往前踱。
街上没什么行人,大部分铺子都关了门,仅剩下一点路灯微弱的光照着,关凌蓝抬起头恰好看到他的侧脸,鼻子高挺,双唇略薄,但弯起的弧度极好,暖色的灯光洒下来,连他的睫毛上都蒙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画面,仿佛似曾相识。
关凌蓝这一走神,脚步稍稍放慢,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些许不太正常的响动,陆泊然也听到动静,凝起一双淡茶色的瞳孔直直看了过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步子,沉默间竟然也默契地对望了一眼,只是关凌蓝的目光里全是鄙视,而陆泊然显然是有些理亏的,不好意思地缩着头,一脸被嫌弃的小媳妇模样。
关凌蓝横了陆泊然一眼:你看你干的好事!
陆泊然有些胆战心惊地望了一眼不远处那齐刷刷站着的一排流氓混混模样的人物,心中无比悲伤,原本还想着能趁着吃饱喝足四下无人时一起散散步谈谈情什么的,结果没想到竟然来了一群超大号的电灯泡。
关凌蓝在那个犹豫的瞬间琢磨了一下双方战力对比,然后认命地发现完全没有胜算可言。陆泊然这时候看到对方领头的那位已经拎起手中的棒子在晃,喊话喊得倒是粤语:“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打劫而已……
陆泊然先是有些兴奋,他从来还没遇见过打劫这种事情呢,然后立马反应过来,这群人来者不善,还是不惹为妙。
他想到这里,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动作敏捷地一把抓起关凌蓝的手腕,转头不要命一样地狂奔而去。
其实关凌蓝心里想着的也是跑,只是碍于病了,脑子反应稍迟了一点,陆泊然拉起她的瞬间,她就已经明白过来对方的打算,于是也没挣扎反对,直接跟上他就跑。
陆泊然虽然不擅长打架,但是貌似逃命是一把好手,他的腿长步子也大,没两步就能蹿出去几米,关凌蓝跑得气喘吁吁,几乎要跟不上,要不是他这会儿还死死拽着她的手腕,估计她早就掉队了。
感觉手腕有些发麻发痛,似乎是陆泊然抓得太紧了,但掌心灼热的温度也烫得她心跳加快,关凌蓝忽然想起她以前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里,男主角也是这样牵着女主角的手逃命,身后是剑气如虹,又或者是利箭犹如雨下,两人的手一直紧握,五指交扣,仿佛就要这样一直跑到天涯尽头去。
浪迹天涯……好像是这四个字吧?
关凌蓝觉得有些好笑,她身后跟着一大群流氓混混死命追着,自己却被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啥啥不剩的富家公子拖着逃命,若是让何可秋知道了,估计会从办公室的沙发上笑翻下去吧?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一身风姿傲骨的关凌蓝会在一夜之间死去,留下来的, 也只剩下残存的躯壳而已。
关凌蓝只来得及走神片刻,这边陆泊然已经转弯了,她竟然没留神还直着往前跑,结果手腕被狠狠拽了一下,她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撞在陆泊然的肩膀上!
陆泊然匆忙将她扶住,回头的瞬间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蹭过她的脸颊,关凌蓝觉得被蹭过的地方隐隐发热,忍不住低下头去。
此时,他们已经跑上了大路,眼看着路灯越发灿烂明亮起来,两道柔和的光柱直着朝他们照过来,正是车灯!
陆泊然心中一喜,连忙拉着关凌蓝上前拦车,空着的出租车在他们面前还没停稳,陆泊然已经一把拉开车门,将关凌蓝往车里一推:“快快快!”
关凌蓝跑得满身大汗,连气都喘不匀了,只能手脚并用地往里爬,陆泊然跟着挤上来,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也来不及动弹,拉上车门赶忙喊司机开车。
车窗都摇起来,看着那群人没再追上来,陆泊然和关凌蓝各自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彼此对望一眼,见到对方跑得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齐刷刷笑出声来。
“你们要去哪里啊?”
司机完全不了解来龙去脉,只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两个人对看着傻笑,于是忍不住开口问。
陆泊然想了想,然后用流利的粤语报出一个地址。关凌蓝虽然在澳门住了有一年多的工夫,但是基本上只在家附近活动,所以对陆泊然所说的那一带也不是特别了解,只是觉得此人颇为神奇,法语葡语粤语貌似都十分精通,发音标准熟练,完全听不出半点初学者的生涩。
关凌蓝喘得有些厉害,脸色微红,汗淋淋得头发都湿了,陆泊然立刻想起她大病初愈见不得凉,赶忙把自己的外套脱了,抖开盖在她身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小心地帮她擦拭额头的汗。
“谢谢。”擦了没两下,关凌蓝就把纸巾从他手里接过来,风格豪放地在脸上抹了两下,然后规规矩矩地往旁边挪了一点,让自己和陆泊然中间隔开些许空隙。
她还是不太习惯有人距离她这么近。关凌蓝的气场自成一脉,淡定从容, 无需做什么修饰,只要一个漠然的眼神,就能将自己隔离在众人之外。可是没想到,陆泊然却能在无声无息之间就破除了她建起的那一道墙,只等她察觉的时候,人已经挟着笑站在了她面前,令她哭笑不得又难以拒绝。
陆泊然悻悻地伸手摸口袋,却陡然一惊:“糟了,我的钱包!”
原本装着钱包的衣兜里如今空空如也,陆泊然惊慌之下,从头到脚翻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的钱包不见了!”
关凌蓝猜想有可能是刚才猛跑的时候把钱包掉了,当即拍了拍司机的车座: “劳烦您,掉头回去……”
“不用!”
陆泊然坚决地打断了关凌蓝的话:“就算现在原路返回,天太黑了,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那些人……”
他觉得那些人可能还在附近,现在回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啊?
关凌蓝没说话只是瞪他,就等着他给出一个决定。陆泊然把唇抿成一条弧线, 略微想了想,这才说道:“先报警。劳烦您,我们要去距离这里最近的警察局。”
前半句是对关凌蓝说的,但后半句就是通知司机改变路线了。
出租车把他们送去了警察局,哈欠连天的警察大叔心不在焉地帮他做着失物登记,关凌蓝还生着病,脾气比起平常就显得急躁一些,见此态度心里禁不住有些恼火。陆泊然一声不响地填着表格,听见关凌蓝小声嘟囔着抱怨,于是放下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关凌蓝转头看他,陆泊然笑容平和,仿佛一汪清泉,瞬间就将她的恼火全数浇灭了。
“多谢您了,”陆泊然不说粤语,此时换了字正腔圆的英文,然后递上自己的护照,“我的钱包里的东西非常重要,希望可以尽快找回来。”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刻意了,警察大叔心想,每天那么多丢手机丢钱包的,谁不觉得自己的东西重要?
陆泊然停了停,语笑嫣然地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您需要协助的话,我想, 我可以联络一下加拿大驻华大使馆。”
警察大叔看着陆泊然的加拿大护照,当即脸上挂了无数条黑线。
关凌蓝这会儿倒是不生气了,她忽然发现看着陆泊然PK这个警察大叔,倒是挺有趣的。
警察大叔无语,只能低头看陆泊然填写的失物详单,扫了两眼顿时瞠目结舌,这……这丢的真是钱包吗?
关凌蓝没看到陆泊然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从警察大叔的脸上倒是看出了几分端倪,抬眼看去,于是差点没笑场。
爱马仕限量版钱包,折旧价格3万港币,美金现钞一万,港币现钞一万五…… 关凌蓝想,你这钱包丢得真够吓人的,没看到警察大叔的脸都绿了吗?
“你确定?”
警察大叔扶着下巴追着陆泊然问,后者友善地点点头,回答了一句:“没错,确实是这样的。”
他停了停,跟着补充了一句:“哦,我忘记写了,应该还有一张黑卡,两张价值一千美元的购物卡,不过这些都是小钱,就算了吧!”
警察大叔两眼一翻,恨不得当场昏过去。
在警察局报完案时,天已经大亮了,关凌蓝大病初愈,这会儿觉得困倦了, 昏昏沉沉靠在车窗上睡了过去,陆泊然侧头看了一眼,便小心地悄悄把人揽到自己肩头,见关凌蓝熟睡踏实的样子,笑得一脸温柔。
车子缓缓驶进私人别墅区,把他们送进来的仍旧是之前那辆闪着光的豪车, 虽然陆泊然交代了司机要他停车时小心一点,但是车刚停下来,关凌蓝还是醒了。她揉着酸痛的脖子直起身来,眼眸中渐渐凝聚起焦点,看向窗外:“这里是……”
“我朋友的房子,借来住几天而已。”陆泊然推门下车,走到一边帮关凌蓝拉开车门,关凌蓝撇了撇嘴,果然是土豪,房子这么大。
独栋的四层别墅,被苍翠的园林环绕,微风吹来,一阵阵草木的清香迎面而来。关凌蓝好久未曾见过这么豪华的别墅,站在门口忍不住也发了一下呆。陆泊然的手适时伸过来,环着她的肩膀,将她直接给推了进去。
别墅装修得豪华而又充满时尚感,关凌蓝一进门,目光就被客厅里一侧酒吧摆着琳琅满目的酒瓶所吸引,完全不受控制地就往那边走去。
“想尝尝吗?”
陆泊然笑眯眯地凑上来揽她肩膀,关凌蓝毫不掩饰眼中的期待感,立刻点点头。这酒架上的收藏真不少,而且不少都是年份不错的名酒,五光十色,在客厅水晶吊灯的映衬下,折射出绚丽的光彩。
陆泊然拉着关凌蓝站到酒架面前,看也不看,随手拿下一瓶只剩下小半的威士忌,取了两只杯子各倒了一点。关凌蓝闻到凛冽醉人的酒香,觉得仿佛有片羽毛轻柔拂过心上,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
齿颊留香,舌尖微醺,关凌蓝忍不住赞叹,陆泊然捧着杯子只敢抿一小口, 他的酒量着实不好,所以不敢多喝。
“我请你喝酒,你陪我聊天吧!”
陆泊然非常适时地提议,关凌蓝只要有酒喝,只要条件不过分都可以一口答应,何况只是陪聊。于是陆泊然很开心,眨了眨漂亮的杏眼,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狡黠的光,当即就抱起酒瓶,领着关凌蓝上天台去了。
关凌蓝对天台其实一直有些恐惧,但别墅只有四楼高,再加上她喝了点酒, 站上去深呼吸了一会儿,内心翻涌的情绪倒是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要说别墅里视野最好的地方,当然是天台,开阔的露台上并排摆着两张躺椅,是关凌蓝喜欢的暖红色,躺上去正好能看到天边铺满红彤彤的朝霞,远方是一望无际碧蓝色的海面,水天相接的地方闪出一道耀眼的金光,是太阳就快升起来了。
“太阳快要出来了……”关凌蓝端着酒杯感叹,她本来睡眠就极少,虽然折腾了大半夜,可是刚刚在车上睡得那一觉倒是格外踏实,此刻丝毫没觉得困倦, 倒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陆泊然神情慵懒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把自己蜷缩在躺椅上,他的酒杯搁在旁边一直没动,倒是将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巧克力吃得津津有味,感叹道:“在这里看日出,视野果然很不错。”
“都是你们有钱人的享受,”关凌蓝似乎对此非常不齿,但喝人的有点嘴短, 尤其是这么好的酒,她只能悻悻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景色确实是很不错。”
“海景别墅嘛,要的就是视野。”陆泊然伸了个懒腰,“不过澳门天气太热了,我在北方有套别墅,下雪的时候看海景,那才叫与众不同,心旷神怡。”
“下雪天看海景?”
关凌蓝自小都生活在南方,雪都很少见,更别说是下雪时候的海景了,于是显得十分好奇。
陆泊然点点头,一眼就看出关凌蓝隐约有些探究的表情,于是立刻笑了: “景色一流,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好呀!”关凌蓝随口答应。她觉得陆泊然可能只是客套,于是也只能用客套来回答。反正他只是旅游观光客,过几天就会离开澳门。
所以,这根本也不能被算作是承诺。
“你想听故事吗?”
陆泊然忽然问,话题提起来的明显有些突兀。只是因为双方之前都沉默太久,总归是需要一个人重新引起话题来的。
“什么?”
“葡萄酒之神,狄俄尼索斯。”
陆泊然讲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人间的公主塞墨勒爱上了天神宙斯,她以为这就是值得她用一切来守护的爱情。可是天后赫拉告诉她,他根本不爱你,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让你看过他真正的样子。
关凌蓝不知道陆泊然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故事,明明听起来无关紧要,可听着那个男人醇厚动人的声音,心里那份悲伤却越发浓重起来。
“塞墨勒问宙斯是否真的爱自己,宙斯回答她,我的爱,是要用生命来交换的,你愿意吗?”
到底什么样的爱,是需要用生命来交换的?
关凌蓝握着酒杯的指尖用力收紧,那句话就像是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陆泊然的声音忽然停住,他眯起眼眸望着她,将种种复杂情绪都收在了心里。
“后来呢?”
关凌蓝不自觉地托着腮,此刻她已经完全被他讲述的故事所吸引。
陆泊然慢条斯理地把巧克力嚼碎了咽下去这才又继续讲故事:“塞墨勒说, 我愿意。宙斯于是在她面前现出雷神的原形,他身上的雷电点燃了整个宫殿,连同塞墨勒一起,被烧成了灰烬。宙斯只来得及救出尚未出生的狄俄尼索斯,却只能眼看着公主死在自己面前,死无全尸,灰飞烟灭。”
关凌蓝端着酒杯安静地坐着,这个故事听得她此刻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为爱而付出生命的塞墨勒,又或者是那个让公主甘愿为爱献身的天神宙斯, 他们都是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虚幻影像,而唯有为爱牺牲的人,才是记忆里永远无法被抹去的真实。
她曾经问过自己,是否真的对齐风没有半点情谊。
真实的答案会伤人。齐风最后虽然不是为情而死,可她却深知自己其实是帮凶。
那个瞬间,她忽然看透所谓的对与错、真实与虚假……她害怕面对真实, 午夜梦回,时光深处,那个男人的影子久久缠绕在她的周围,挥之不去。她不爱他,但却无法忘记他。她知道那种情绪叫作愧疚自责,所以,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逃离。
逃离那座城市,逃离那样的生活,逃离一直在掌控她人生的男人……一年来,她任凭自己蛰伏在世间的最底层,漂泊动荡、随波逐流,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惩罚自己而已。
“关凌蓝,等等,你先别动!”
陆泊然忽然提高了语调,这一下倒是把关凌蓝搞懵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天没反应,倒像是听了他的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