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出了周亚明的家,穿过冲头湾湾中间的大巷子,出湾村直往北去哈山边她三舅涂寿运家。田甜自从下乡来到这冲头大队小学当老师,便一直寄居在三舅家。学校里的老师大多是本地附近人,且又多是民办教师,无国家薪金,拿的都是大队劳动工分,参与大队每年的年终分红。虽然每个老师在学校里都有住宿的屋子,但他们一般都不住在学校里,除了上课的日子大家在学校一起开个火蒸一餐中餐吃,早晚餐以及下午放学后都回到自己家里去吃住。涂寿运自然关切自己的外甥女儿衣食住行,为给外甥女提供方便,便要田甜就吃住在自己家,以便照顾周全。
今天一早,田甜来后,便先行把自己的衣物行李放到三舅家,然后再去学校报到和工作。田甜是个很负责人的人,工作十分起劲,人又谦和朴实,从不在人前显摆自己是城里来的老师,是个正宗的师范毕业生,且还是个县里领导干部的女儿,所以,无论在同事中间,还是在学生娃娃里头,她都很和人,很有人缘。
去哈山边湾可经冲头湾下接龙桥过流玉溪再沿溪畔青石板路而去,也就大致三四百米远近,只不过多绕了几处弯。另一条路就是直接出村北,穿过一段水田间的田埂路,然后过那北面的佩玉林西角,跨过一座便桥,就到了哈山边湾里。这较之经下接龙桥要少拐一点弯道,其缺点是开春农忙时节由于水田作业,田埂路有泥泞,不好走。是故,哈山边人往来冲头湾,都是视时令而择之其路。眼下还在正月里没开春,且地上还积有薄雪,田埂上也好走,而且又过佩玉林,林子雪景尤佳,赏心悦目,田甜喜之好之,她这过往,自然要走这条路径。
说到佩玉林,着实好美,它一直以石奇山秀、林木古拙、修竹青茂、小巧玲珑而名播十里八乡。
先说“石奇”吧。山因有林木而秀,景因有奇石而美,是故好景点必有奇石为之装点。
譬如说苏州园林,便不单纯是因有那处处的古拙亭台轩榭和苍翠细柳藤萝,还多亏了有那许多的假山怪石之陪衬。然而,苏州园林中的假山怪石却是人工堆砌的,虽然“随意”,但给人的感觉总难脱那种斧凿刀刻的痕迹,佩玉林中的石,却决不这样,它始于天然,终于天成,全是大自然的恩赐。让人置身其间,真正的陶醉在大自然恩赐的赏心悦目中。那一尊尊,一砣砣,千姿百态,各具神韵,互相衬映,掩影胜画。小的像蛤蟆、螃蟹,大的像巨兽猛物,有的笔挺峭立,像刺向苍穹的尖刀利刃,有的匍匐矮矬,像巨型笔架或憨态可掬的老水牛,尽可以引你遐思,任你想象。
就因为这林子的石奇山秀,便常常招来许多人慕名来此拍照。田甜去年一来到冲头小学,
也被冲头湾的这佩玉林所陶醉,她用相机拍下了许多的照片。那一幅幅、一帧帧的照片,竟让许多的根本没去过桂林和云南石林的人还以为田甜这是到过桂林和云南石林呢,发出一声声的啧啧称羡。
这上面说的只是“石奇”,至于“林木古拙,修竹青茂”的特点,则又是绝妙不过的了。
林子中满眼的是古木参天,青竹俊俏,烟萝长藤,虬枝盘曲。1958年******刮“五风”那会儿,佩玉林也与旗岭的竹林一样,遭遇了洗劫破坏,一些古木和青竹被砍伐。“五风”过后,由于冲头湾人加强了维护管理,林子才慢慢得以恢复,重新焕发生机。那些古木,有的大得要两个人才能合抱住。树兜处满是苔藓,树根碗口粗,凸出地表,龙爪一般,遒劲苍老。古木如斯,青竹亦葳然而修长,这林子中的竹,可是百十里远近少有的,闻名的,青葱茂盛,生机勃勃。粗壮的达一尺五六寸之围,三、四丈之高,竟高过了有些古木,直插云霄,俊伟挺拔,微风中,却又不失飘逸婀娜,让人能联想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无几分怜惜。林子中,若在午间,阳光从茂盛浓郁的树冠和竹梢中洒下,洒落得林间草地上便是一片的零乱和狼藉,活像无数的金币在草儿花儿上跃跳追逐,奇妙诡谲。
满林子的是一片苍翠,绿得耀眼,绿得欲滴。夏日,你若走得累了,欲觅一方清凉去处歇息一会儿,那么,你进得这个林子来,顿觉清凉透背,爽脑舒心,一身疲惫瞬间消退。林子东段有一青石板桥,跨过青石板桥,通幽而出的便是一条青石板路。林中的石板桥和石板路被天穹高处的树木冠桠搭成的穹盖所遮掩,严严实实的恰到好处,遮掩住了阳光晒不进来,却能拂进清风来。若在石板桥上小坐,享受着清风徐来,鸟语花香,神仙的日子,悠而闲哉,不过如此也!还有,在这石板桥,原本有一座雕凿精致、小巧玲珑的青石塔,可在“文革”初间的“破四旧”运动中被涂少林带着一帮“红卫兵”当作“四旧”捣毁了,现仅留废墟一片,让过往行人一片唏嘘长留。
这佩玉林中除了石,除了林,还有蔚为奇观的两条山溪绕林子一圈后再合流成一股流泉,
迤逦北去。山溪四季长流,如筝拨弦敲,潺潺有声。西溪即那流玉溪,它较之东溪而宽,最宽处约有两丈许,绕过林子西侧,再到林子下方的落尾处。落下去的地段上下游落差很大,足有三四丈高。若在春夏,溪流自上游击石洗滩匆匆走来,忽然的跌下崖去,溅起“哗哗”的浪花,白白的瀑布,落玉飞翠,美不胜收!东溪自是比西边的流玉溪窄多了,最宽处也不过六七尺,但它的奇观却不亚于西溪。清澈的溪水漫过一个平滩,再擦着溪槽两边峭立的石壁奔泻而下,击在粼粼的石砾上,若碎花飞絮,直溅到两边的峭壁上,峭壁上便又是纷纷有如帘落珠玑。还有溪槽两边的峭壁足有四五丈高,险险的合拢了来,上方穹窿处仅有一尺来宽,濯足于溪槽中,仰首抬眼,天只见一条细长的缝——真正的“一线天”了!
大凡天下之美景,或因大而出名,壮阔而出名,奇秀险而出名,却无因小而出名者。然则冲头湾的佩玉林,却正因之小巧玲珑而喜之好之。故而,小巧玲珑,便是佩玉林之又一大特点了。整个的林子,小到了仅有三四十亩,可它却像一块未曾斧凿刀刻极具自然风情美意的玲珑剔透绿得可爱、小得可爱的璞玉,佩在两条山溪的腰际间。前人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佩玉林”。大概就是取的《全唐诗》里长孙无忌的那“新曲二首”中的“玉佩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的意思了。嗟乎,好一块玲珑剔透的天然天成的绿宝石,一块古时美人裙带上的佩玉,遗落在茫茫尘埃中,养在深闺寂寞里,至今尚不广为世人识,游人赏。田甜当时想,这岂不枉哉屈哉!
今日还是雪天,虽然天已没有下雪了,但地上的浅雪残雪还有着薄薄的一片,加之此时已是下午过后稍晚的时分,寒风骤降,冷气凝结,又冷了些许,地上的积雪似乎又加固了不少。脚踩在青石的路上,走在仄仄的田埂上,鞋底下便发出“咔嚓嚓”、“喳喳嚓”的很有节奏的响声,在田甜的感受中觉得,实在是蛮好听了,它不亚于一首流行的、如诗如画的乡村田园变奏曲。你再看林间灰蒙蒙的上空,树梢上、竹梢上密密匝匝地挂满了棉花团般的积雪,挤挤地互相依靠,互相簇拥着,鸟儿自然不见了踪影,没有了唱鸣,但一阵风儿刮过,满林子里便响起“哗啦啦”、“喳喳扑”的落雪声,雪从高高的树梢竹梢上跌落下来,一阵阵的溅起细细的雪浪四散,林子的地下又是满地的开花了,真个煞是壮丽!
田甜慢慢地走着,赏心悦目地走在林子前面的田埂上,借眼前的优美雪景来驱散之前到亚明家没见到亚明的黯淡失落之心境。忽然,从林子东段传来一阵恍若洞箫的吹奏声。田甜不由得驻足,屏息细听。呀,这正是洞箫的声音,而且吹奏的还是田甜久已未听过了的那首非常好听的古曲《苏武牧羊》!那箫声委婉流转,时而凄凉悲怆,如泣如诉,时而又激越铿锵,若歌若怒,将苏武的一腔怀国思亲之情表达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令人神游。田甜记得,这首曲子还是在师范读书时,偶然听到她的那个音乐教师用钢琴弹奏过一次,因为太好听了,她至今记忆犹新。可惜的是,这首曲子在文革中是被禁止的,所以后来她便再也没有听到老师包括着任何的谁演奏过它了。而她,却一直深深地怀念着这首曲子,总想能得以机会再聆听一次才好。然而,她竟在这里听到了。上一次听的是老师用钢琴演奏的,固然好听,但用竹箫吹奏,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竹箫有竹箫的特点,它音色圆润优美而浑厚洪亮,能丝丝扣人心弦,给人以古色古香,苍凉悠远之感,似若深沉而有共鸣。这箫声快要把她的灵魂吸引过去了,她想象不出,这荒野闭塞的大山沟里的冲头湾附近,会有谁懂得音乐,把洞箫吹得这样美妙。她简直给迷住了,也不管天色已暗,便直往林子东段走去。待她走了拢去时,竟意外高兴地发现,吹箫者原来不是别人,竟是周亚明!她简直傻了眼:呀,这周亚明洞箫也吹得这般神奇,这般妙绝亳巅!
亚明也同时发现了田甜。见田甜快步向他走来,他立即停止吹奏,赶紧起身,扫落屁股上的雪,走出林子。田甜见了他,高兴地直叫唤:“亚明,周亚明,你好啊,弄得我一下午的好找,你原来在这里呀!”
说时迟那时快,田甜已站在了周亚明面前,亚明就是想绕道脱身也已来不及了。他只好应付,假意地笑了笑,还礼说:“你也好哟,田老师!”
田甜说:“我今天上午很早就来学校了,但上午学生报到,事多,我没办法来找你,直到下午渐渐事少了没了,我就立即到你家去找你了,可是你却不在家,你妈妈和你妹妹亚君,还有春芝她们,陪我在你家坐了好一会儿。没见着你,我只好走了回我舅舅家里去。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不仅字写得好,箫吹得这般好呀,真是才子啊!”
亚明说:“我是什么才子啊?你别讽刺我好啵。”
田甜十分认真地说:“我为什么要讽刺你啊?你确实是才子啊!我真想知道,你除了会写字,会吹箫,还会什么啊?”
“我什么都不会,还刚从城市来不久,连扛锄头挖土都得要从头学,当个农民都是笨蛋,你说我算哪号才子哪?”
“那是因为你还刚从城市下乡来,以前没做过嘛。对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想说……”
然而,亚明不想听她往下说了,他想脱身离去,便一把打断她的话头,说:“你刚才不是说你这要回你舅舅家去吗?看,天色已不早了,你赶快过去吧,我也要回家了。”说罢这一句,亚明抽身就要离去。可田甜拦在他跟前,那样子像是还有很多的话要跟他说,不愿意让他走,她说:
“还早着呢!我还想跟你多说说话,多了解你啊!”
亚明很有些不耐烦了,但又不便说,也又不好推开她,便只好说:“我没什么值得你了解的呢,不过就是一个从城市里下乡来的人,比不得你,你的父亲现在还当着干部,而我的父亲却被打倒了,现在还在牢房里。”
田甜说:“哦,原来是这样呀!那你们也真可怜啊。但是你也别消沉啊,毛主席不是早就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你应当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到乡下来了,就好好干。”
亚明又打断她的话说道:“我们还是别说这些了吧,天确实不早了,我们各自走吧。”
可田甜还是不让走,她说:“你别急啊,这去我舅舅家和你回你湾村里不都就是这么一点路吗?我想说,你的情况即是这样子,待会儿我回到我三舅家见了我三舅时,我跟他说说,让他帮你,让你在我们学校当个民办老师或者代课老师也行,反正他当着支书,有这个权。而你,也不过就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而已,年纪轻轻的,并不是什么分子,这应该没问题的。”
亚明听后,也即感触到田甜真的是一番好意,善良得天真,是想帮助他,可她太天真了,她并不知晓这中间的险恶有多深,更不知晓她舅舅涂寿运父子真实的为人之道以及跟他是一种什么关系,但亚明却不愿将其原委跟这一番好意的田甜说明,他只能委婉的阻止她说:“你千万不要跟你舅舅他们说,我也不要当什么老师,更不要你的帮助,谢谢你的好意了,我走了。”说罢就要走。
可田甜还是不让他走,拦住他说:“你怎么这样呢?我真是一片好意啊!你跟我舅舅他们不是一个队吗?一个队的,不是更好说话吗?你觉得不好说,我来帮你说哦,而我三舅也是个好说话的人呀!”
“真的好说话么?你去问问你舅舅,再问问你那表哥涂少林就知道了呢!但是,请你千万别提让我去当什么老师的事哦,我还真的很感激你啊。好吧,真就这样了,我走了!”
说罢,亚明抽身绕过田甜,迅速走了回村,头也没再回。田甜一个人立在林子边,心里好不懊丧,甚至有些委屈,看着周亚明沿着东溪畔的青石路,踩着残雪“喳喳,嚓嚓”而去,身影最后消失在村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