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以后,十月十九,深秋。
古老的酒柜泛着黧黑的光泽,老板娘杰斯洛现在正当三十二三年纪,头上斜斜绑了块花格子的手帕,却只束了半头浓密的黑发,落寞的秋风从窗间吹来,扬起了帕子的一端,也吹动了额前的一缕发梢,遮住了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眸。
堂上右边的桌子上,团团坐了五个人,但外方的一个汉子却几乎占了整张桌子的宽度,坐在那里就象坐了一头熊一般,身子宽如门板,虽是渐近秋寒的时节,却只穿了一身黑色的单衣,肩背上肌肉隆起,让人有一种会不会把衣服炸裂的感觉。一双手上重重叠叠,怕是有十七八条伤疤,十个拳茧幽幽泛着白光,隐隐地竟透出金属般的光芒来。这人明显是个力战士,两手应该已能和铁器相碰,最少也是一位七八级的高手。
这个世界的武者,分为九级,一般人只要付出努力,就能达到三级的程度,四到六级则称之为中级武者,这是一个坎,一旦进入,就会被称之为大人,大部分贵族的家族骑士也不过六级;
七八九级为高级武者,十年前沮桦帝国和航迦帝国的落花一战中,圣德兰连斩航迦帝国十三员上将,被称为沮山之西第一武将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七级的剑战士。而八级九级,更是可随时跨入传奇魔师的存在。
成为魔师,一旦领悟或掌握魔师技能,在姓氏前就可以加一个“圣”字,如德兰在两年前跨入沮桦九大魔师之列,从此便称之为“圣德兰”。这已是非人的存在,寿命可从原先的不足百年延长到三百余岁,乃是一族乃至一国的威慑性武器了。
靠墙坐的却是一个和善的中年人,身材中等,相貌平庸,两臂如猿,手臂并不甚壮,手腕纤细,小臂却肌肉条理清晰,如同铁丝一般,根根都数得出来,可见腕力极大。两手老茧俱在掌心和指节之上,应该是善使弓弩和短兵器的刺客。
此人正和坐在外首的两个少年说着一些行路宿营的经验,间或夹了一些此地福格森林的地理和历史,言语诙谐,颇为引人入胜。
老板娘似乎是被此人故事吸引,手边的黑獭皮也不割了,右手中指压着两寸长的割皮小刀,在柜面上慢悠悠地转着圈,伸左手掠了掠风吹起的发梢,慵慵懒懒地道:“哑巴!给这几位客人再搬一坛酒来。。。”眼波如水,却是偷偷横了旁边的蓝衣白净汉子一眼。
这蓝衣汉子坐在里首,肌肤晶莹如玉,双眉入鬓,目如朗星,颜色明亮,长得甚是英俊,也怪不得老板娘拿偷眼看他。
柳新臣自十二岁开始,每年总要从这酒馆中拉出几条尸体。惯知这个村子的人为了隐匿身份,最喜欢扮猪吃老虎。也装作在故事吸引的模样,在屋角听得入迷——反正这也是人家闯荡的经验不是?这也是自己的一个机会吧。
此时听得杰斯洛叫唤,连忙去了后屋,片刻后搬了一坛十来斤重的酒坛过来,这蓝衣汉子脸带微笑,侧身伸了左手往酒坛下一托,刚道了声谢,却不由得皱了一皱眉头,脸上显出一丝隐晦的厌恶之色来。。。。。。
柳新臣将自己扮得极为丑陋,人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左脸上却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耳侧直通到左下巴,伤疤还隐隐透着红色,看上去似乎是五六年前受的伤,右边后腮还长了个瘤子,差不多有核桃大。
那蓝衣汉子的左手托在酒坛下,肤色白皙,骨节纤细,手指修长,说不出的风光霁月,一边却是那柳新臣这小二丑陋的模样,两者乍放在一起,就如八百年前吴道子的仕女图上拍死了一只苍蝇,真有惨不忍睹之感。
柳新臣倒也知道自己相貌可憎,“啊。。啊”地躬身叫着,递了酒坛之后,忙退到左边的屋角小凳上坐下,支着下巴又开始听那和善中年人讲故事。
那蓝衣汉子接过酒坛,手起一掌,“扑!”地一响削去了泥封,手掌一翻,泥封未落,就已接住,随手就放在了桌角。这几下兔起鹘落,虽不见惊奇,但手法如行云流水,却是能从平淡间看出一丝神奇来。
那下首两个少年立时站起,来接酒坛,外侧那伶俐少年突地一扭腰,一胯挤在内侧的少年腿侧,内侧那少年一脸憨厚,受了这一胯,髋部微振,已将这一挤之力消于无形,面上却状若不觉,“嘿嘿”躬身,抢先伸手,轻轻接了酒坛过来,转头对那伶俐少年一笑,才将各人面前酒碗给倒满了。
“嗨。。嗨。。哑巴,给我去坐远些。”
门边还坐了两个放羊回来的两个灰衣村人,门外院子里还散了三十来只山羊。这刚才说话的就是两个灰衣人之一。各吃了一碗酒,却被那和善中年人的故事吸引,索性坐下来,嗑着果子不走了。
杀人夺命的事,柳新臣已经参与了二次,早知道这两个村人也是帮手。当前正是入山狩猎的时候,这两人大概知道来了客人,也凑合进来看个究竟。
不过今天这里来了这许多高手,真弄起来村中怕也有损伤,柳新臣就知道基本是没什么戏了。杰斯洛只对几种人下手:
其一是来得少的,态度又嚣张,往往惹得杰斯洛掩藏不下身份;
其二是身上油水多的,做事不讲道理,有了下手理由。
总得来说,就是做的生意一定要有赚头,不然不过徒然多了暴露的可能,又做它来干什么。
从外表看起来,这儿不过是山野荒僻之地的一个小酒馆,底楼卖些水酒吃食,二楼可住四五间客人。也没什么装饰,整个堂中,再加上左壁的一桌四个打猎刚回的外乡客外,再无他人。
柳新臣听得这两个村人呼喝,面显惶恐,“啊。。啊。。”应诺,搬了小凳子又后退几步,才待坐下,忽听得堂中“轰!”的一响!
“呔!兀那汉子,啰嗦个不歇,还教人吃酒不吃!!”
却是四个外乡客中的一个红脸汉子拍了桌子。
这一声叫嚷,势如惊雷,整个屋内回声都响了三四次,刚说话的灰衣村人也不知他骂的是谁,吃他一惊,手中颤抖,竟把面前的酒碗都划拉到了地下。柳新臣也是装作呆住,站在屋角,屁股后面双手还搬了小凳,一时忘了坐下。
一时屋内寂静无声,只听得酒碗摔在地上“乒”地一响,然后就是碎片溅开的“叮叮”之声。
右壁的五人,那两个少年面色一变,外首的黑衣大汉肩背绷起,里首的和善汉子笑容不变,纤长的十指却是一颤。
上首的蓝衣人缓缓的转过身来,开口道:“我们三人带了小辈来这福格森林经些历练,我这位老兄弟也是小儿辈关心过甚,不想烦了四位,却是抱歉的很。”
那四人除了一个红脸汉子,另一个面色焦黄,人却偏瘦,再两人却是相貌相像,皆是黑脸,应该是一对亲兄弟。见他说得客气,“哼”了一声,不复再言。
这蓝衣人双眉一挑,复又道:“几位莫非是引岭五连环当面?”
这引岭五连环乃是沮桦王国出名的七级高手,十年前也曾参与沮桦、航迦两国的落花之战,斩获颇多。当时他们都不过五级六级,却都已因功封了领地骑士。落花大捷后,所属主将贪功,追击攻下航迦帝国的台岛关,结果被航迦王国圣岚军团截其粮道,最后全军覆没。这五人虽然靠了武勇突围而回,但阵前战失主将,按军律要判流千里,因此畏罪逃亡到引岭落脚,十年来在沮桦南五郡纵横来去,做下来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红脸大汉一脸沮丧,复又一拍桌子:“唉。。。。哪还有什么引岭五连环,如今只剩了四个了!”
这五人入福格森林狩猎,不想遭了凶兽,战死一人,虽是收获颇多,却又哪里高兴得起来。他们本是王国响当当的好汉,也不是什么不知所谓的烂人,人家自己说话,不然哪有这么大的怨念,只是少了多年的兄弟,心中烦闷,又听边上有人不断说福格森林的事情,这才拍了桌子,发了脾气。
那蓝衣人脸上一肃,端了满满的一碗酒,缓步走到四人桌边,道:“引岭五连环三年前雾江转战三日三夜,连挑五崖四寨,替我沮桦雾江沿岸六郡除了大害,乃是我沮桦一等一的好汉,不想今日竟是折了一人。我那老兄弟不知几位心中之事,说话烦了几位,我便用这碗酒来陪个不是,几位随意就是。”
这引岭五连环闯荡天下这么多年,也不是没眼色的人,早看出这边一桌除了两个四五级的少年,剩下三人,最少也是七级的高手。见这蓝衣人来敬酒,来不及立起,连忙用手去扶面前的酒碗,却是就在桌面上和这蓝衣人碰了一记。
那蓝衣人和这四人碰了酒碗,仰首一饮而尽,将碗侧了,向四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到了自己一方坐下。
一抬头,却见自己两个后辈还立在那儿,脸上犹有不愤之色。不由得一笑道:“你两个还站着干嘛?去那边看看那四人的包裹,拿出去卖几个酒钱来。”
那两个少年转头向那四个汉子望去,双目一圆,却是呆了一呆。
屋角柳新臣才坐了下来,忽又立起,只是双手刚才还扶着小凳,这一立起,又把小凳给带在了屁股后面。
门边两个村人“突”地一跳,却又急忙坐下,再也不敢稍动。
柜台上的娇媚老板娘“啊——”地一叫,却又将左手拳头塞住了嘴巴,只在那瑟瑟地抖个不停。。。。。。
几人到了这时,还将这一出戏演的惟妙惟肖,全然是一副山村乡人,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模样。
众人眼光皆看在那四条大汉身上,面上固是惶恐,但心中也不免暗暗心惊:却见那四条汉子,脸黄的已经变成了青色,脸红的变成了白色,脸黑的两兄弟更是在皮下透出一股紫红色,耳鼻眼口,都渗出了暗红的血来,四只右手都扶在了面前的酒碗之上,碗中水酒却自碰杯之后还没有喝过。
过了一忽,那红脸汉子脸上的鲜血流到了下巴,“托”地一响,滴在了桌面之上。那桌面上的四个酒碗突如面粉做的一般,先后摊了下来,成了四堆粉末,酒水散开,一时淅淅沥沥,尽是酒水滴在地面上的声音。
这四人和那蓝衣人碰了碰碗,却是在这瞬息之间,教人用内劲震碎了五脏六腑!
那和善中年人却是笑容不变,提了酒坛子,给蓝衣人面前倒了半碗。转头道:“你两个小崽子!还愣着干甚!还不快去看来!!”
这两个少年这才应了一声,走向四个死人身边,那伶俐少年去四人身上掏摸,憨厚小子提起了四人的包裹,“咣咣”几声,将四人的兵器扔在了地上,也开始翻捡起来。
不一刻,两人就从这四人身上掏摸出四五个金币来,包裹中各色草药、矿石、皮毛更是价值三五十个金币。这几人不愧为沮桦闻名的高手,入了一趟福格森林,就差不多赚到了一个领地男爵一年的纯收入。
“今天这事怕是不能善了”。柳新臣有些犹豫,偷眼看了老板娘一下,却见杰斯洛依然演技高妙,似乎还想着等着下一个机会。也就忍耐下来,依然是扮出一副惊骇欲绝的模样,傻愣愣呆在那里。
这个世界物价极贱,当年以文名著称的诗人郑桥,在就任临城郡守时曾有两句诗:“闲取三钱沽鹿酒,乱摊荷叶摆鲜鱼。”
其又有诗云:“日取三钱足,短歌复长吟。”
可见他当时作为一个封号伯爵,每日用度三个大钱,就可以喝酒吃肉,而且可以维持府中下人的生活,过得比较写意了。一金币折十个银币,一银币又可值十个银角,而三百年前大赵帝国“书同文,车同轨”,又铸了一种青钱,一青钱即等于一银角,上印“当百文”三字,值一百个铜钱。一户小康的五口之家,日费不过一个大钱,一年无非三四个金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