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齐三公子将阿弱救出梅阵,抱进东厢房内,魏冉紧随着进来察看,林锦儿瞧见昏沉的阿弱背上渗出伤口血渍,忙取了金创药递将过来,齐三公子接下,只冷冷吩咐道:“你俩个先出去罢。”
魏冉还要盘桓,林锦儿想着这位陌生公子与谢姑娘有些情意,正好凑作一对,免得五柳哥和她亲昵——林锦儿这私心倒是歪打正着,她故意按着魏冉痛穴,道:“你身上衣裳被勾扯得破破烂烂,大概也受了伤,我带你去隔壁上药。”
魏冉痛得呲牙咧嘴,直被林锦儿拉出房间!齐三公子这才缓缓褪下阿弱身上的衣裳,露出她背上撕裂伤口,殷红鲜血渗出皮肉,他才瞧着这一眼,心上怜惜,脸色骤冷,在床头一旁水盆里沾湿帕子绞干了,这才低下头轻轻往她伤口拭那血污,又换了几道帕子,直等那盆清水都染红了,方才拭净了伤口。
此时才看清皮肉裂开一道血口子,齐三公子往那伤口上小心翼翼抖洒了金创药粉。谢阿弱本是半昏半醒,这会疼得钻心,迷晃中忍不住轻轻呻/吟,齐三公子听见她疼痛,愈发万般怜惜,上过药,将锦被轻轻覆在她身上御寒,略想起白日魏冉的报信,已晓得多半是陶芙蓉并陶盛文布了这歹毒的梅花阵!
齐三公子既怒又悔,终究想通,轻轻抚着阿弱散开的柔发,低声道:“江湖总是这样打打杀杀,难免伤了你,不如带着你归隐怎么样?”
谢阿弱虽不甚清醒,但三公子这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她半睁开眼睛,轻轻皱着眉,问道:“公子为何突然说起归隐?世上恶人已经尽诛了么?”
齐三公子看她话语疏离,手儿轻轻抚到她额上,问道:“听说你忘了魏冉?”谢阿弱道:“我不记得这个叫魏冉的人物,难道公子也认识他?”
“忘了他也好,”齐三公子微微一笑,问道:“那你可还记得苗疆之行?”谢阿弱道:“我只记得在碧云寺飞瀑边上,不知公子前往天下堡如何了?”
齐三公子一听不由骞起眉来,她竟将自己是桑香的过往一笔勾销了,那她自然也不记得与自己的夫妻情份?他滞着半晌才答道:“世上已经没有天下堡了。”
依谢阿弱对齐三公子所知,他确是能做出这种赶尽杀绝之事!可他这般大动干戈,难道是为她落崖雪恨么?她只低声道:“多谢你为我报仇。”
齐三公子愈听她这般客气口吻,愈发烦躁起来,只看着她此时大病关头,眉儿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愁云绪,腮上似旧时胭脂妆,暗带着薄伤未愈,冷冷淡淡神色,齐晏忽而赌气似的,忍不住低下头,凑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谢阿弱在天下堡时因着目盲才被他任意轻薄,此时她重见光明,悉数将齐三公子的灼灼情意看在眼底——原以为他是闲心拿她取乐,这会看来,他目光何其真挚?仿佛要将人消融一般,唇齿上轻碾攻掠的滋味,舌尖儿任他搅动着,迷醉至极!此时还有他身上衣裳沾着适才的白梅香气,轻透来,仿佛置身梦幻!她一霎脸热极了,羞恼起来,想要推开他,可身上疲软得动弹不得,想喊他,却在他亲吻时化作呜咽之声,只令他更加情动,方撤了亲吻,索性脱了鞋,揭下床帐子,共她躺在一张床上。
阿弱方在那吻的余味里气恼,却瞧着齐三公子却枕臂在她身畔躺着,定定望着她古怪神色,问道:“难道这也忘了?那要不要再记记心?”
谢阿弱还不曾有气力问他,三公子又落吻在她朱唇上消磨,仿佛任情综淹留,吻到岁月忘远都可——原来他说的记心二字,竟是这个意思!谢阿弱不由得面红耳赤,身上愈发烦热起来。
她总算真切地晓得,往常三公子对她的行径原是他的情意含蓄,是她太懵然,还是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是而竟不曾看穿他一往而深的诚挚!此时骤然揭破,谢阿弱的心上如水晶盘上走明珠,似缱绻留恋,又仿佛千丝万缕勾乱,令她应接不暇!她不经意贝齿咬唇,忽而闻见淡淡血腥气——原是不提防的齐三公子唇儿被她咬破,他吃痛倒吸一口气,方抬起头,指尖轻轻抹在唇上,定晴一瞧,逼人清醒的血渍,直令他从迷情的云端跌落,又气又恼道:“我倒忘了你牙尖嘴利!”
谢阿弱望着三公子,他的神色是气恼,还是温柔?她竟一时看不出来,只是提着气力道:“你若不趁人之危,就不会……。”她话还未说完,他忽而凑上来,舌尖舔过她唇上淡淡血渍,淡淡道:“趁人之危的事一回也是做,二回也是做!”
谢阿弱一霎气急,又奈他不何,只是轻轻瞪着齐晏,突而发现他眼神里难得的无赖,轻扬眉梢尽是得意!
三公子的手此时探进锦被底下,亲昵握着她的柔荑,道:“何苦来哉?你生气也无用,早晚你就会明白,我齐晏不会辜负一位叫谢阿弱的女子。”
谢阿弱记忆中第一次听见男子这样热诚的诺言,她心上旧灰烬被这一句春风吹散了,蒙尘的胭脂飞红落腮,原本她忘却的爱人之心,这一回像明镜一样,从齐三公子的深情眼眸丝丝入扣地映在她眼前,令她愈发清晰——她可为他抛诸生死,却不曾对他生过同样的热切盼望,不曾往心湖柔软处盛下他的倒影,不曾为他一举一动牵肠挂肚,更不曾为他一喜一怒深思怅惘。
谢阿弱满心迷茫,既难共他感同身受,如何对他生出执爱?为他颠狂?她一时心神起浮,疲乏难耐,只是由着齐三公子握着她指尖,他手上那样暖,仿佛可令她身上疼痛稍减了,阿弱闭上了眼睛,任那些不得出路的疑惑消散在虚无的梦境中。
齐晏看着她这般柔弱,只有无尽怜惜,想起这江湖恩恩怨怨,果报都让她承受了,那些暗处的魑魅魍魉不狠心荡清了,总是不晓得何日再卷土重来!齐晏一道沉思,一道望着阿弱睡得沉了,方才下得床来,秉烛步至书案边,将烛火挑亮了,铺展素纸,磨开淡墨,拈了毫管,淡然下笔:
“文盛兄惠鉴:
凡郁怒最易伤人,阁下既不辨是非,念念父仇,自是怀怨旷久,想必久伤矣。吾不忍见医者不自医,故有心成全。明日午时,神农门外石坊下,持剑诚意候君。阁下既非贪生怕死之辈,当不负吾拳拳盛情。——魏园齐晏鞠启。”
齐三公子书完此信,思及白日宁晓蝶禀报神农门形势,除了这陶文盛纠缠不清,还有那剑宗少主楚凤瑜亦同在药青峰。——这剑宗当初既想借桑香之手取他性命,他本要上缥缈峰兴师问罪,此番既聚在一处,也省了许多奔波!
想着齐三公子铺了一张新纸,镇尺稍停,举笔缓书道:
“凤瑜兄台鉴:
久闻公子盛名,若龙章凤姿,比芝兰玉树,奈何缘悭一面,不得相见。窍以揣度阁下心意,既以美人计赐教在下,想必亦盼一面之缘,实乃同心同德!此番偶遇药青峰,当为天意成全!吾久闻缥缈峰剑宗,道法天地自然,剑中清风明月,在下恰有陋剑一柄,既逢良机,妄言讨教。蒙君不弃,明日未时,神农门外石坊相见。——魏园齐晏谨启。”
齐三公子将这两书封帖,袖入怀中,望一眼床帐中阿弱,轻匀呼吸,神色恬淡,他微微一笑,手上持握了麒麟剑,开门出了此间房,大步往飞檐阁陶掌门灵堂而去。
飞檐阁灵堂上,白烛高然,堂上跪了几位披麻戴孝的一等弟子,并有神农门长辈端坐一旁守灵,挽联书白于堂前贴起——“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成白玉楼”,堂下亦跪了满院的神农门弟子,个个有哀容,追念掌门遗风,伤怀不已。
及齐三公子到此,穿过前院,众跪地弟子瞧见这一身素衣的陌生公子而至,抬头看他,风采惊人,不知何处来的?陶五柳才一见着齐三公子,不免有些吃惊,起身来迎,而楚凤瑜只见这样一个清雅公子,踏夜而来,虽作儒生打扮,难掩风流之姿,正不知是谁。堂上原本跪着的陶文盛猛地站起身来,取了镇棺的掌门之剑,指着齐晏怒喝道:“好你个齐三公子!天底下这么多地方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齐三公子于堂下停步,淡淡道:“贵派掌门尸骨未寒,在下不愿冒犯,私怨且放一边,请容在下先给陶掌门灵前上一柱香?”
齐晏话中既以仙逝的陶掌门为先,倒让陶文盛落了理亏,陶芙蓉只轻轻夺下陶文盛的剑,道:“难得大名鼎鼎的魏园之主如此有心,我师傅一生受人敬仰,三公子这一柱香倒也受得起!请罢!”
齐晏这才缓步迈上堂前,陶五柳已递来一柱香,齐晏接过此香,朝陶掌门灵前谨以拜礼,神农门中弟子大多头一回见着这江湖中闻风丧胆的齐三公子,见他举止无害、人物文弱,再看他对本门掌门如此敬重,礼数周全,想着五柳师兄亦是弃明从暗,投奔的魏园,魏园到底是个什么所在?诚不如江湖传闻所说至奸至恶了,真是愈发令人疑惑不解。
却说青枫道人阅人无数,头一遭见着齐三公子,见他面相,暗中占了一卦,翻想爻辞“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奸雄临世,必然一生困苦,永处被焚、被杀、被唾弃、死无容身之地的困局!青枫道人未曾见过此等凶险命相,卦象一出,不免心惊不已!再望眼前齐三公子,不过寻常英俊少年郎,命途乖戾,他亦不免暗暗扼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