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阁,至夜,庭前已经熄灭了几处篝火,齐三公子唤随侍的青衣重新点燃,湖边的柏树亭亭如盖,疏疏朗朗松明火之香,迢递而来,因着离窗较远,热气不能入室,火光反倒显得凉爽。盖因冬日将尽,天气转暖,若在室内生了炭火又显得闷热,若熄了,又嫌冷了,三公子是才吩咐在庭中燃火。
而乐馆自命案后,公子已将彼处改作染坊,专令那些女子染布、织布、裁剪衣裳打发度日,本都是派薄娘子管待的,可薄娘子在南陵城尚未归来,春日又将至,那新封的馆主月娘就前来询问公子,去岁秋日竹叶兰、茜草等榨汁淡染而成的布匹颜色正好,又经冬日久,馆中女子织了许多缬绢绫锦,万事皆备,满园几百号杀手的春衫,该如何裁剪?
不知是因这夜晚的好天气,还是因万事顺遂,三公子心情甚好,递上的裁衣帖一一都勾允了,惟谢阿弱的那些衣裳,因公子不喜欢她总穿素色,又特意添了绯红地连珠对鸟纹织锦、并蓝地仙鹤灵芝缎各一件。月娘领了那明细,即退了下去,立在兰若阁外时,不免看一眼不远湖岸边的燕子坞。
月照小湖,孤檐通廊下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绿漆描金的阁顶彩绘,金屋藏娇般住着公子心尖尖上人儿,从此举案齐眉,一处用饭呷茶,真是烟水源峨,神仙境界,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屋内谢阿弱正端坐捧看《地藏经》,经书自然不是梵文,却也瞧得费神,她倒不晓得园中月娘的艳羡好意。她渐渐昏睡时,听得脚步缓近,才半睁开眼来,原来是齐晏过来瞧她。但见他穿一身淡紫衣裳,华彩毕现,神态了无羁缚,清贵而沉敛,谢阿弱放下经书在花几上,齐晏端坐在另一旁,随手翻看了几页,道:“读经宜冬,其神专也,你且看罢,我不扰你。”
说是不扰,齐三公子细细打量这燕子坞内种种摆设,时时皱眉,似乎甚为不满,他嘴上不说,心下想必清明得很。谢阿弱看见他神色,依他爱在细枝末节挑剔的禀性,回头一件一件定会换新花样,只是不知是凡事真不入眼?或是纯要令周遭服侍之人心惊胆跳,他方才喜悦自在?
谢阿弱不愿忍耐,淡笑逐客道:“经传宜独坐读,公子既要我看经,不如公子先回房歇息罢?”
齐晏此时细品一杯茶,低着头温文道:“那就读史书罢,史鉴宜与知己共读。”
谢阿弱道:“我这儿没有史书。”
“那去我房里看,还是让人送几本过来?”齐三公子耐心,含着笑意,一种诱惑的口吻,一种眉目的传情,听着不似读史,倒似要做别的勾当,谢阿弱脸色微红,转而道:“公子何时将无毒和尚放出地牢?”
齐三公子气定神闲,缓缓一笑,道:“无毒既笃信佛法能将豹狼感化,凤无臣又算是魏园历来忘恩负义的头名——”谢阿弱听着,不由抬头看一眼齐晏,他神色并不含怒,正细吹清茶,淡然道:“待无毒将凤无臣说服之时,再放他出来不迟。”
公子这话厉害极了,凤无臣是何等人?无毒若能将他说服,那才是西边日出。谢阿弱默然不语,良久,才道:“无毒师傅念经声儿圆润,想来听他讲经,必是口灿清莲,令人气定神凝。”
齐三公子放下茶杯,似笑非笑,道:“这算是求情么?”
谢阿弱抿唇不答,齐三公子看她青丝柔软,半挽半拂散,如将揩未开的扇页,扇中画色半掩,是风吹乱红桃花,还是青松簌簌落雪,皆在一种介于或藏或露之间的朦胧中,何等动人?
但这番动人却被她的言语给消解了,刺耳求情道:“公子放过他罢?”
齐三公子听了,略一停顿,不辨喜怒,淡淡问道:“放过谁?无毒还是凤无臣?”
谢阿弱看一眼公子,他神色隐隐像风雨欲来,一种迫人的静,她强装没事人儿,莞尔一笑道:“凤无臣要取我性命,难道我会为他说情么?”
齐三公子听了点点头,又似如往常一般,转眼闲话道:“明日便叫无毒给你讲经罢。”
他此时嘴角已有淡淡笑意,却没有停留多久,起身要走,谢阿弱亦要起身送他,齐晏却已抬起右手轻轻按在她肩上,不似含着力道,却令人无法拒绝。此时,齐晏低头凝望她一眼,不言不笑,万般皆有缘由,但许多缘由又不足以说出口,以他向来的自负孤傲,适才这般计较,已是跌了尊贵身份一般。谢阿弱心里明白得很,只是想说几句澄清之语,却终究未说出口,若再添几句,将高不可攀的三公子与营营役役的凤无臣作一处比较,岂不更拂了公子的颜面?终究要说清,只怪初初她鬼迷心窍……
谢阿弱正怅惘不已,齐晏已步出门去,不多时,隐隐听得他在兰若阁外吩咐那些青衣小侍道:“日夜用刑,不必手软,也不必打死。”
他的声儿不高不低,却足以令谢阿弱听见,是故意令她听见的罢?有些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谢阿弱脸色骤冷,有些不安。这夜的好天气似乎亦尽于此时,天色忽变,狂风大作,四周昏暗无物,一瞬夜雨暴降,浇灭了庭中篝火,没有热气熏来,房里一霎冷得像冰。
那等厉风,怕吹瓦动梁,外头青衣小侍们穿了蓑衣斗笠,纷纷攘攘前去防御,谢阿弱心上搅得纷乱,索性脱了鞋,解了帐,蒙住锦被,倒头大睡。
却说雨总有一段恼人处,能令昼短,更令夜长,阿弱枕臂难眠,看臂上玉钏,嘴角不由浮起笑意,只是转眼又化作公子眉目间的冷峭之意,比乍暖还寒的天气还厉害,一霎即能令人置身冰窖。碾转夜已至四更,谢阿弱冷得又爬起床来,点燃火折子,烫了熏炉搁在被窝里,那股冷意却仍是挥之不去,怎么都暖不回来。
饶是像谢阿弱这般冷静的人,独对着一个情字,亦是患得患失,难以消解。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一夜狂风暴雨,直至拂晓,风雨势头方有所收敛,谢阿弱清早梳洗罢,却听闻凤无臣从前居住的枕溪展园因溪水暴涨,更兼风雨,屋舍被吹倒了,她想起那个没心没肺的魏冉还住在那里,虽无意关切,却总不放心,推门要去瞧,正见公子此时撑了一把紫竹柄的纸伞在细雨中走过来,似乎昨夜的事已经消解了,他脸色已是雨过天晴般闲适,淡笑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话儿问得略急了些,齐晏一顿,忽而释然般玩笑道:“你若拣着包袱在身上,我倒不如将你锁起来。”
昨夜那一点点不快,简直转眼就忘了,谢阿弱亦含笑道:“我去展园。”
这话儿亦听来是刺耳的罢,公子却忍着没有发作,仍是淡淡笑意,嘲讽道:“这园子也奇,主子回来了,它倒垮了。”
仿佛带一种兴灾乐祸口吻,惹得谢阿弱一霎言语又小心谨慎起来,解道:“我是想去瞧瞧魏冉,他有一股蠢笨,若睡深了,人躺在床上,夜里被山溪冲下悬崖也说不定。”
阿弱觉得好笑,就轻笑了起来,她做杀手是一流的,做女人的心眼却少得很,于男女之事更是过于不通了些,昨夜才因凤无臣一事令公子多心,今日又提起魏冉,还这般含笑喜悦,齐三公子心里怎能不恼?
但齐晏毕竟昨夜已压下了心事,此时又重蹈覆辙也未免可笑,是而并未当着面生气,只是淡然揶揄道:“我打伞送你过去瞧一眼罢,如果他被冲走了,兴许对他是件好事。”
他要谁死,谁也活不了,她倒像一汪祸水,泼到哪,必是要殃及到哪。
阿弱此时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立到他的伞下,天地间风飘雨丝,如此平凡,本来情事亦平凡,只求有人嘘寒问暖,却不料为何霎时就能波诡云谲,复杂得像有几百道法门要修炼,比之练剑习武,更加无迹可循,无人可问。
她想到这,心中含着气没叹出口,与齐晏纸伞下相对无言,此园缓行去,她定定瞧着他握伞柄的指节,白得像玉脂,就那样足足看了有好些时候,终于走到了展园的石道旁,一抬头,那满眼的断枝败叶,瓦砾满地,墙垣倒塌,狼藉不堪,溪水混浊泛着青白之光,映出一片迷蒙天色与凄凉烟雨。
对溪,可怜的魏冉穿着蓑衣,气得跳脚,许多杀手正在一旁闲看热闹,魏冉一见阿弱来瞧他,顿时又气又委屈,一迳跨过溪流,赶到跟前,诉苦道:“阿弱,我好不容易整弄好的房子,可怜我那几十坛好酒,一夜朔风,全都被水冲走了,这可真是秃子盘辫子,白忙一场哩。”
谢阿弱听了不由一笑,道:“那些酒原都不是你的,你白占着当然留不住。”
这话本是揶揄之词,却愈发让公子不悦,凤无臣好酒,谢阿弱亦如此,展园藏酒皆是二人从前下山搜罗回来的,哪一坛她不清楚?她不愿那酒白舍给魏冉,说得是酒还是人?
她说完这话,不经意瞧见公子神色变得冷了些,原不在意,再一回神,方才明白,愈发后悔不迭,偏那魏冉火上浇油来,愁眉苦脸缠道:“我没处歇脚,以后就住你燕子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