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下班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过来了,钟馨问:“妈,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
有?”
母亲衣服凌乱,脸色忧郁,心事重重:“我是为了逃避你嫂子出来的。”
钟馨站起身来:“你一定还没吃饭?要不要在这吃呀?”
“不,等会儿还得回去给你父亲喂饭哩。”她扫视桌子:“这么省?乐乐正长身体,
你要注意营养。”
钟馨用筷子拄着碗底,看了看埋头大口吃饭的儿子:“不算省了,一荤一素已经
可以了。”
母亲抚摸着儿子的头:“乐乐,多吃啊。”
儿子嘴里含着饭,含糊地说:“呃。”
母亲把菜盘子移到儿子的跟前,不停地:“乐乐,不要光吃饭,多吃菜呀。你怎
么光吃饭不吃菜?”
儿子躲闪着,母亲从儿子手里抢过筷子,不停地往儿子的碗里夹菜:“先吃一口
饭,再吃一口菜,这样,这样。”
儿子捂住饭碗:“外婆,把筷子给我。”
“你怎么只吃饭不吃菜呢?不要把菜都留到最后,要一口饭一口菜地吃。”
儿子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了:“知道了。”说完看电视动画片去了。
钟馨赶紧放下筷子,到卫生间准备洗澡水,她放好水:“乐乐,过来洗澡吧。”
儿子洗好澡,穿好衣服:“乐乐,该做作业了。”
儿子乖巧地答应了,儿子拿来书包,坐在床前,趴在床沿上写作业。母亲坐在
儿子的身边,怜爱地抚摸着自己的外孙。
钟馨到卫生间洗衣服,母亲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你哥哥单位腾一间库房给我
们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母亲和嫂子的战火使得哥哥名声在外,哥
哥的公司领导担心哥哥因此影响工作,决定将公司的一间仓库拨给哥哥安置父母亲,
希望就此解决哥哥的后顾之忧。
“唉,这也是为了让你哥能放心地去出差。”
“解决后顾之忧才能做好工作嘛。”钟馨搓洗衣服。
母亲背靠门板,看了看埋头洗衣服的钟馨:“你哥哥有能力,他们单位领导才看
重他。”
“嫂子还闹吗?”
“听说我们明天搬家,一声不吭。”
“由她去吧。”原来嚷嚷要离婚的嫂子已经悄然偃旗息鼓,她一方面使手腕缠住
哥哥,另一方面暗示父母赶紧搬走得了。
“你明天还上班吧?”
“是,在学校上班不能轻易请假。”
“没让你请假,你要努力工作,不能给你哥哥丢脸。再说,你哥哥的同学是看
在你哥哥的面子才帮了你,你也不能给他丢脸。”
是的,钟馨正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学校的工作中去,她与贾老师最大的不同是,
每次打过预备铃之后,贾老师才从宿舍出来,而她却提前十五分钟到操作室,准备
操作课需要的材料,另一方面利用课前的时间复习本节课的内容。她之所以这样,
并非为了不给哥哥和任何帮助过她的人丢脸,而是她的性格使然,在钟馨的人生哲
学中,不允许不负责任、拖沓,更不见待投机取巧、弄虚作假。
母亲描了钟馨一眼:“林之川现在怎样了?他有没有想复婚啊?”
“复婚?”钟馨把洗好的衣服拧干,晾在晒衣绳上,“做梦,是他闹离婚的,怎
么想复婚,他已经带女人回来了。”
“我知道。”母亲执拗地,“我想那是他一时糊涂,等他清醒了,他会回头的,你
要有耐心。”
“哈,我下贱啊?我为什么等他?难道除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嘴上这样说
着,其实钟馨希望母亲能亲自去劝说林之川的。
“乐乐太可怜了,为了乐乐,你忍一忍,不要再倔了,你如果能软和一点,说
不定他会回头的。”
“清醒一点,他已经把我和乐乐的户籍迁出,现在又天天和女人泡在一起,他
会回头?少做那没用的梦。”
这话冤枉林之川了,其实林之川正忙着土壤改良呢。
原来,在当前全区农田基本建设的热潮中,林之川所在部门要配合工作需要,
对所属各个地区的土壤进行调查、比对归类、化验分析,对土壤进行诊断,这个工
作量是相当庞大的。所以林之川需要在乡下蹲点,结合华南地区百分之八十为酸性
土壤,其中大部分地区缺乏硅、钙、镁等直接影响作物生长的微量元素的特点,提
出用熟石灰进行土壤状况,指导农民朋友增施硅、钙、镁肥、磷肥、钾肥,保持水
土流失,并对群众进行水土保护的科普知识宣传。
只因为钟馨赌气,她对林之川的近况并不了解,所以,她心里的疙瘩也越来越
死了。
“在我的心里,他还是女婿。”母亲一直无法接受林之川已经离开的事实,她总
是认定林之川迟早会回头的。
“你如此念念不忘,他会感谢你吗?”钟馨无力地,“你别老说这个问题,你以
为我好受吗?”
“学校什么时候给你分房?”一个难题还没解决,另一个难题又摆在眼前:“你去
问了没有?”
“申请书已经递上去了。”
“也不知道到底给不给房子,不给怎么办?你和校长反映了吗?”
“反映又有什么用?”仿佛掉进深邃无望的绝境,周围是那么孤寂无援,钟馨强
烈感到自己的无能,面对父母亲的苦难,束手无策毫无办法,为什么事事都要指望
单位?单位!单位!该死的单位就像万劫不复的地狱吞噬着钟馨。
在钟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全国已全部实现人民公社化,那时候,虽然已经取
消了大食堂,以集体为荣、个体为耻的观念仍然深入人心,不仅土地、农具、耕牛
加入集体,也把个人视为集体的一分子,集体就好比一棵参天大树,是安全的保障、
更是精神上的家园,集体代表进步,代表安全、可靠、富足,是可以终身信赖的依托;
个体代表落后、自私,就好比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钟馨的班上有一位女同学,
她的母亲不知怎么的没能加入公社,成为单干户,她也因此受尽了屈辱、歧视。钟
馨记忆尤为深刻的是,全校的学生对该女生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同学不屑与她交
朋友,老师也充满鄙视。那时候的集体,不仅管吃,管住,还管婚丧嫁娶,而集体
的最小符号就是单位。
改革开放之后,单位的功能有所削弱,但仍然拥有极大的权利,特别是住房,
很多人为了住房不得不依附单位。
钟馨感慨地摇摇头,暗自嘲笑,现在一切都仰赖单位,单位就是衣食父母、救
命稻草!离开单位就会寸步难行,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单位吧。
可是如此一来什么时候才能独立呢?独立!独立!哦,自己没有独立的资本,
而且好像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资本似的!“无能”这个字眼让钟馨感到自己好比
一具死尸,真可怕。
母亲充满期待的神情让钟馨清醒过来了,她知道愈是这样的时候必须要坚强,
不然父母亲还能依靠谁呀?坚强!要坚强!钟馨虽然暗自为自己鼓劲,可现实就是
现实,现实不容她乐观呀,她虽然尽力想往好的方面去想,刚才涌上心头的不快还
是把她的心往坏处拽。
母亲站起来:“你以后要好好待你哥哥,现在我们所能依靠的只有你哥哥了,唉,
还真亏了你哥哥。”
钟馨试着对母亲说:“要不,我干脆辞职下海?”
“说什么鬼话?”母亲激烈地说,“下海?去下什么海?啊?你有一份好好的工
作,下什么海?”
钟馨轻声说:“光在单位工作,能有好日子吗?”
母亲不容置疑地:“单位有什么不好?单位有保障,如果下海,知道以后会怎样?
先不说别的,你去哪里找房子?”
钟馨强辩:“正因为没有钱,才更应想法子。”
“算了。”母亲蹙眉瞪眼地,“你好好管乐乐,让他好好学习,以后考大学找一个
好工作就行了。”
“可我们永远别想有好日子了。”钟馨心里觉得空洞无助,“现在你和爸爸受苦的
根源是什么?就是因为穷,买不起房子,要是有自己的房子,嫂子也不敢这样对待
你们。”
“我也想有钱,也想发财,可你一个女流之辈能干什么?还是靠哥哥吧。”母亲
振振有词地。
“这也是我和你矛盾的根源,你从来就看不起我,什么时候都是哥哥好。”钟馨
气愤地说。
“事实也是你哥比你强,要不是你哥哥,你能进学校工作?现在我和爸爸也是
靠你哥。”
一针见血,钟馨哑口无言。要知道,不管自己还是父母,只要一有事首先想到
的就是哥哥,也只有哥哥能够出谋划策化解困境,所以,里里外外都是靠哥哥支撑
着的。这种支撑不仅仅由于哥哥是男性,而是哥哥拥有良好的人缘,在今天的社会,
人际关系网已经成为一笔财富,是通向成功的砝码,所以母亲念念不忘哥哥的好处
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有钱,一定先买一套房子,把父母亲接过来,可现在,钟馨感到茫茫然,
除了每个月领取那么一点工资来糊口之外,实在想不出能挣钱的法子,母亲刚才的
话虽然很刺耳,却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