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封神,散九鼎于四方,天下崩裂!
苍穹之下,一道劲风拨开浩渺云层,现出高耸其间的连绵山峰。此为苍龙族西南边境上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招摇山。若行至山峦深处,可听闻落水巨响,一川飞瀑从山脊直落幽谷,形成水雾、飞虹,煞是好看。偏僻的谷中有十几户人家,倚仗自然造化在战乱中独享桃源清静。
山腰处,一个孩童艰难地爬上树梢,手指前方,低头嚷道:“爹,你看!”
树下的中年男子闻言抬首,此人一身粗布麻衣,体格精壮,两颊瘦削,寻常人遇见定当是勤于劳作的农夫。但他足尖一点便至儿子身旁,动作简洁飘逸,竟是身怀法力的世外高人。男子登高望前,心胸顿时一阔——日近西斜,栖于主峰之尖,山谷正好被光线分为明暗两半,仿佛正处阴阳变幻之际,白瀑此刻如一条身逾千尺的银蛇直冲而下!壮观之余,谷中的农户升起袅袅炊烟,平添一份祥和静谧。
此情此景,长年盘踞在男子心头的矛盾又复郁结于胸。
战乱初起之时,天下原有白猿一族,在相氏一门的统领下,雄踞东方。其首位族长乃是追随大禹治水的异士之一,本就法力精深,更曾有幸参习九鼎,在他的培养下,族中颇多法术高强之辈,相氏门人更被天下捧为人中翘楚。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白猿族长并未得见九鼎的全篇真言,许多晦涩不明处乃仰仗自身的天资和根基强练而成。欲念过深,因此所传法术有隐隐让人堕入魔道之患。未经几代,许多后辈为魔性所伏,任意屠杀所见之人,同族只得忍痛击杀,致使人才凋零,再无立足领地,仅余族长和十数位忠心家臣败走离乡。
男子看了看笑脸无邪的儿子——相天安,相家何时才能见到天下安定的一天呢?
白猿族虽仅余数十人,却仍试图东山再起,不愿依附别族旗下。尚在襁褓的他就已惨淡飘泊,童稚之年便见惯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族长最后说……你一定要牢记复兴大业!”
那天他站在草原上望着夕阳,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等愿意世代为臣,至死追随!”
父亲入魔,他亲口下令击杀,接过族长之位。尔后众人辗转流离,无意中寻见此幽谷——这个对他们而言有如洞天福地的安居之所。
时光荏苒,转眼十余载,族人再也没有出谷一步,半生浮沉,谁真情愿一生居无定所?但白猿族过去的辉煌与今后的复兴却始终在鞭挞他们日渐安逸的心。只是身为族长的他不说破,也就没人先提,安宁如此珍贵,能守住一刻是一刻。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教导天安读书识字,日夜晓以兴族大任,却未传其法术的原因。可天安毕竟十四岁了,再不修习,恐怕会耽误培元筑基的最佳时候。
“天安……”
“嗯?怎么了,爹?”
“你喜欢这里吗?”
天安愣了一下,嘴角扬起,猛一点头:“当然……”
“吼”的一声,“喜欢”二字尚未出口,半空中一声巨啸,犹如九天霹雳撕裂寰宇,山川草木皆为之一震。二人循声昂首,只见一条青龙从山峰窜起,庞然身形遮天蔽日。
父子见此梦中神兽,尚在反应过程,对面飞瀑又扭动起来,灵蛇昂首般甩过山脊。须臾过后,一只巨龟乘水柱越过山峰,直逼青龙所在。巨龟身上缠有两条青蛇,蛇身一探,缚住龙尾,硬将青龙拖住。
两兽正自僵持,兽身上各有人影闪动,远远的看不清样貌。其中一人双臂挥动,水柱中分散出数条水线,有的如鞭挥舞,有的如予直刺,纷纷向另一人打去。另一人身形灵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每次都堪堪避过。突然,悬崖上几株古树瞬间暴长,枝桠在水线前结成一道紧密的木墙。水花飞溅、木屑飞洒,在半空中绽成一朵奇花。
这厢厮斗正酣,那边也不示弱。青龙迟迟难以前行,回首怒吼,一记神龙摆尾,将巨龟带离水柱。巨龟失了立足之地,蛇身更死死缠紧。青龙吃痛狂啸,索性压到巨龟身上不再飞行,两只神兽径直往谷中落去。
被这两座“小山”砸到那还了得?中年男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惊慌之下也没顾上身边孩儿,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想必朝村子去了。
阴影笼罩村庄,两只巨兽在空中互相对吼、彼此威慑。突然,村中闪起十余道色彩不一的光芒,犹如村民守护家园的心意般绚烂多彩。巨兽只觉身下数股大力推举,身子被顶得翻向一旁。“轰隆”一声,两兽落地,群山震动,烟尘填满山谷。待尘土徐徐散去,只见巨龟仰翻在地,青龙趁机将它踩住,奈何龟身缩在壳内,无法伤它分毫。它们身下,几户农房已成齑粉,但村子勉强保全。
异变陡生,突现十数个法力高强之士,空中二人心下一惊,料定对方设有埋伏。巨大的瀑布旋转舞动,如一支巨椎射向村庄。
几名白猿族人虽然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但适才使尽浑身解数推开巨兽,如今体内虚空,难以催动法力。百余年前幸存者的后代,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阎界无常的锁链套上脖颈。水声巨响,水花绽放,涛声淹没房屋的坍塌和族人的呼喊,仿佛回到上古洪荒。
趁此时机,一人招引青龙腾空遁去,瞬间已去得很远。另一人显然心有不甘,忿忿地甩了甩袍袖,重新催动水柱,架起自己和巨龟向来处回了。谁也没注意,对面山腰处看着这一切的孩童,一个不知如何应对、愣在原地的孩童。
许久,相天安才大梦初醒般爬下树杈,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此刻水势已经退去,山谷在夕阳照射下徒余一片血色狼籍。一粒水滴落下,掉在一条断臂之上,整座村子如同炼狱,望不见一具完整的尸体。孩童只觉喉头犯恶、胃中翻江倒海,强忍着往前走,直到看见父母尸身。强壮的父亲护在母亲身前,可惜两人被身后的树干穿膛而过,瞪着双眼悬在空中。相天安再也忍耐不住,想要哭出声来,喉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张嘴挣扎了两下,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正是:
昨日嬉戏家乡,此刻变作残垣断壁;
适才欢笑亲人,现今成了游魂野尸。
祸福无常不问人间真情;
战事冷血哪管年少无知?
相天安悠悠醒转,山谷浸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天上冷月当空,寒风凛洌,不断发出“呜呜”的哀号。他只觉全身绵软、腹中饥饿、遍体生寒,挣扎爬起,又见到尸横遍野,父母仍冷冷地挂在空中,孩童再次悲上心头,白天幕幕画面如横冲直撞的猛兽直冲脑海,物是人非,天地之大唯余自己孤独寂寥、茫然无措。
默立许久,又一阵冷风吹过,天安从茫然中惊醒,他本能地开始行动,行尸走肉般到村外找了些干柴,从废墟中找了火石和一些泡得不成样的干粮。他第一次试着自己生火,学着母亲的模样打了半天才点起一丝火星,还被浓烟呛得直流眼泪。好不容易火苗窜起,啃了几口湿答答的粮食,只觉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回想起娘亲往日做的一手好菜,对自己的嘘寒问暖,泪水盈盈而下,呜咽声在空旷的山野里显得诡异凄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少年在心里狠狠质问,此刻若苍天现了人形,他便要揪到面前问问它是否有眼无珠!他又想起带来异端的两人和神兽,将它们咒骂了千万遍,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自己在世间已没了可以依靠的亲人,没了遮风挡雨的居所,甚至连一个能够投奔的去处也无。“为什么自己是这般命运?自己来到这世间究竟为何?要到哪里去?”一番怨天尤人过后,少年被迫思考起了超乎年龄的问题。
忽然,黑暗处一点绿光,一枚玉石悬在父亲腰间随风轻摇。
“你是白猿族相氏的最后血脉,学文习武,终有一天要走出这个山谷,在外面的世界打下一片天地,参习九鼎,统一天下,重振我白猿族当年的辉煌!”父亲的日夜教诲突然泛上心头,不错!我便是要出谷修习、复兴本族的,我还要杀了那两人,将其剜心挖肉,带到这里吊唁族人!少年取下玉石紧握,像是迷途中抓住了一盏指路明灯,神智渐渐清明,眼里闪着光芒。
他天性倔强,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从废墟中找了锄头、柴刀,开始刨土、削柴,将族人尸体一一拖入土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拖尸废了吃奶的劲不说,最后还发现土坑太浅,埋不下这许多人。不管,从别处铲些土洒在尸身上,草草掩埋,立了块木牌,在坟前拜了三拜,立下誓言,转身寻了块尚算完整的布,随意包些干粮,在村前树上摘了些水果一并塞内。忙完这一阵,已是旭日东升,朝霞不出门,一片红光映在天空,为少年崭新的命运践行。天安再次躬身三参,望了村子一眼,便向着朝阳所在,迈步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