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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辛苦补情天移星替月 殷勤余恨史拊掌焚琴(2)

原来甄大觉在京混差事多年,太太在云南,没有接来,在北京却另外娶了一房姨太太。这姨太太虽是北里出身,过门以后,却添了两个女孩子,也就和正太太无异了。因为她向来是持开放主义的,甄大觉拼命去捧蒋餐霞,她却毫不过问。后来甄大觉索性在家里另辟开一间屋子,让餐霞下榻,姨太太叫她蒋家妹子,两个女孩子称她为小姨,差不多像一家人,简直不分彼此了。这天,餐霞跟着到了甄大觉家,次日早上起来,脸还没洗,蓬着头找了衣服,便叫老妈子拿了报到床上来看,将报一翻,就见新闻版的论前,登着酒杯来大“餐霞仙子”四个大刻字,大字下面,才是五号字的广告,那广告说:

蒋静芬女士,别署餐霞仙子,为缙绅后裔,学界名媛。女士籍隶江南,幼居燕北,素爱丝竹,善操皮簧。论其貌则闭月羞花,论其艺则升堂入室。前次登台客串数日,九城轰动,色艺之佳,可以想见。现本舞台再三礼聘,蒙允再现色相。逐日专演拿手好戏,以尽所长。女士既系出名门,又复学问高深,一鸣惊人,决不可与凡艳同日而语,欲一瞻女士丰彩者,曷兴乎来?

春明舞台谨启

餐霞看了这个,接连翻了几份报,每份报上,都是如此说。这才相信甄大觉替她鼓吹的话,并不是假的。当日在甄家吃过午饭,才由甄大觉亲自送回家去。又过了一天,第二日,便是餐霞登台的日子了。甄大觉总怕餐霞红不起来,自己花了两三千块钱,费了一年多的心血,那都不算,她是一个好面子的女子,受了打击,一定要大大伤心的,这却使不得。因此头一天就包了六个厢,定了三排座,专门请自己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来听戏。可是一般看报的人,看见广告中“缙绅后裔,学界名媛”八个字,好奇心动,来看的人,却实在不少。接连这样唱下去,餐霞的名声,大红而特红。春明舞台和她订了合同,每个月是一千二百块钱的包银。

餐霞有了这样的身价,人就抖起来了,就不像以前那样,天天到甄大觉家里去。甄大觉以为她白天上台,晚上在家里学戏,实在也没有工夫,也就原谅她。可是餐霞的戏越进步,甄大觉就捧得越厉害,一面给她制行头,一面又给她请名师教戏。在餐霞唱了一个礼拜戏之后,忽然休息一天。甄大觉便雇了一辆汽车,约着餐霞一路去逛西山,到了西山饭店,对着山拣了一副坐位,并排坐下。甄大觉笑道:“蒋老板,你现在是红人了。请你来逛,你还肯来,将来你一成了坤伶泰斗,再要请你那怕就不容易了。”餐霞笑道:“为什么好好的把话来损我?”甄大觉道:“人情都是这样,并不是故意这样说。”餐霞笑道:“也许有例外。”说到这里,把颜色一正,说道:“我唱戏将来若是站得住脚,无论如何,你这一番盛意,我总记得。所有你的花费,我必定双倍奉还。”甄大觉道:“你猜错了我的意思了。我和你提这话,难道是和你讨债吗?”餐霞道:“我并不是说你和我讨债,因为你提到人心不好,所以我说这句话。对你是受恩深重,你要疑心我负情,我怎样不急呢?再要说到报答你一层,我们大家心里,都也明白。谁不知我蒋某人和你甄老爷的关系呢?我想我的牺牲,也不小吧?”甄大觉笑道:“你若以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不大合适,我倒有一个解决的法子。”餐霞道:“有什么解决法子?”甄大觉笑着摆了几摆头,说道:“你就不能跟着我姓甄吗?”餐霞呼的一声,从鼻子里笑了出来,说道:“我今天老老实实告诉你罢,你要我做姨太太的姨太太,那是办不到的。”甄大觉道:“你就为的是这个吗?这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呢。”当时甄大觉不往下说,餐霞也不往下说,二人都靠在椅子背坐着,呆呆的看山。正好有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并肩而行,由面前走上山去。女的背着花绸伞,荷在肩膀上。走远了,看不见他俩的头,只觉在路上停了一停,两人是越发挤到一处。甄大觉笑道:“他两人好甜蜜的爱情呀。”餐霞听了,也不作声。坐谈了一会,又同坐汽车回城。

这天晚上,甄大觉没有到餐霞家里去。次日整整一天,也是没有去。到了第三天下午,餐霞正要上戏园子去,甄大觉高高兴兴的跑到她家来,见了餐霞,便笑道:“好了好了,我们的事解决了。”餐霞摸不着头脑,问道:“我们什么事解决了?”甄大觉道:“你不是嫌我还有一个姨太太吗?我回去和她一商量,可不可以离婚,她正埋怨我捧你捧得过分,一口气便答应愿离婚。多了也不要,少了也不肯,只要我一千块钱的离婚费。昨日我筹划妥了,就把款子交给她,现在她已走了,就搭四点钟的火车上天津去,她算不是我家人了。”餐霞很惊讶的道:“什么?你和她离婚了?你姨太太为人很好呀,你为什么和她离婚呢?你这人太忍心了。”甄大觉道:“嘿!你还不明白吗?我……”餐霞道:“我赶快要到戏园子里去了。去迟了,来不及扮戏,就要误了。”说着,匆匆的出了大门,坐上新雇的包月马车,径自走了。甄大觉是每日一个包厢,一排椅子,专为捧餐霞而设的。他虽不去,也请得有人去听戏。但是自己有一天没有到,心里便过不去,所以餐霞去了,他也跟着去。散了戏,又先到餐霞家里来等着她。餐霞见他又在这里,便高声喊着道:“妈,我累极了,我先睡去。若是睡着了,就不必叫我吃饭罢。”甄大觉笑道:“怎么着?累着了吗?今天的戏,是吃力呢。你先别睡,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餐霞因为他老实的说出来了,不能不听,只好坐下听他说。甄大觉道:“先因为你要上戏园子里去,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不是说我为什么和她离婚吗?我为什么呢?就为的是你一句话啊!”餐霞道:“你这话可奇怪,我几时说过这句话,要你和你姨太太离婚?”甄大觉道:“你虽然没有说,你因为有了她的缘故,才不肯到我家去,这是你一再表示过的。现在我没有了她,你总可以跟我了。”餐霞用手在嘴唇上摸了一摸,笑道:“我和你站在一处,人家还以为我是你的女儿呢。”甄大觉见餐霞嫌他养了胡子,默然不语,也就由此过去。

到了次日,他走到一家上等理发馆去理发,对着镜子,坐在理发的活动椅上,向镜子里一看,只见嘴上的胡子,倒有一寸来长。心里想,怪不得她不愿意,这也实在长了。正在这里出神,理发匠站在身边问道:“理发吗?”甄大觉也没听清楚,就点了点头,心里可就想着,我一剃了胡子,她就无可说的了。尽管沉思,理发刮脸,都已办完。伙计拿了帽子来,甄大觉一照镜子戴帽子,只见嘴上胡子,依然存在,心里好个不快。便向理发匠道:“你刮脸,怎么不把我胡子剃下去?”理发匠道:“先生,你那胡子大概蓄了好久的,不是新长的。您不说,我们怎样敢剃呢?这不像别的东西,剃下了,可没法再插上去。”甄大觉道:“剃下来就剃下来,谁要你插上去?”理发匠笑道:“您别着急,这个很容易办的。您坐下来,给您剃掉就是了。”于是甄大觉重新坐下,这才把胡子剃了。理发匠笑道:“您这一剃胡子,真要年轻十岁。我们这里,有美国搓脸药粉,给您搓一搓脸,好不好?那药粉真好,只要搓上几回,脸上的斑点小疙瘩儿,全可以去掉。您要是常搓,真会老转少,你别提多么好了。”甄大觉听他一说,心里又欢喜了,抬头一看那价目表,搓脸一次三毛,那也有限得很,便搓了一回脸。于是头上是油香,脸上是粉香,一身香气扑扑的,直向餐霞家里来。两人一见之下,都不觉一笑。甄大觉笑道:“你还认得我吗?”餐霞一撇嘴道:“就凭这一剃胡子,我就不认得你吗?就是脸上重换一层皮,我也认得你。”甄大觉以为她总会说两句好听的话,不料自己一问,倒反惹出她一句骂人的话。大为扫兴之下,停了一停,便拉着餐霞坐在一张长榻上,说道:“我看你现在的态度,很不以我为然了。”餐霞道:“那是你自己多疑了。现在我是这样子,从前我也是这样子。”甄大觉道:“那我也不管了。干脆,你答应我一句话。起先你嫌我有姨太太,我就把姨太太休了。其次你要我剃胡子,我又把胡子剃了。事到如今,你究竟怎么样呢?”餐霞道:“你这话问得好不明白,什么事究竟怎么样?”甄大觉笑道:“你何尝不知道,存心难我罢了。我就说出来,那也不要什么紧,就是你能不能和我结婚?”餐霞道:“哼!我和你结婚?”说着就把嘴又一撇。甄大觉见这样情形,未免难堪。便道:“怎么样?我不配和你结婚吗?”餐霞道:“并不是配不配的话。你想,你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我一个刚到二十岁的女子,倒要嫁你这年将半百的人,人家看见,能说相称吗?你这样不自量的心事,少要妄想罢。”甄大觉道:“餐霞,你不嫁我不要紧,你不要用这样的重话来攻击我,我们虽不必有什么结合,旧日的感情,总是有的。”餐霞道:“有什么感情!不过你花了几个钱,赁了我去取乐罢了。”

甄大觉花了许多钱,又费了许多心血,自以为可与餐霞合作。不料到了现在,事情大白,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事留在自己头上。而且她词锋犀利,教人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当时也只得冷笑了两声,就回去了。一到家里,一看自己两个女孩子,一个只有七岁,一个只有五岁,没有人照应,很是可怜,大悔自己孟浪,不该和姨太太离婚。他知道姨太太离婚以后,是到天津去找一个亲戚去了,便写了一封自己后悔的信,加快寄到天津去。那姨太太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离了甄大觉也不容易嫁人。甄大觉既然后悔,她就不必追究。接了信,第二天就回来了。到底因为离了一次婚,二人之间,添了许多的猜忌,无知识的妇人家,心肠又是窄狭的,对甄大觉常常就有点冷讥热讽。最难受的两句话,就是:“你不要我吗?人家也不要你哩!如今你才明白我不错呀,我若是个男子,丢了女人,再弄不到一个,宁可做一生的寡汉,我也不把丢了的再弄回来。”甄大觉先听了这话,以为姨太太是要出一口气,且自由她。

这个时候,餐霞还在春明舞台,逐日唱戏。和她同台演戏的,有一个程再春,戏虽不十分好,长得倒还不错。程再春是由天津来的角色,却很希望人捧。甄大觉因餐霞的关系,曾和程再春见过几面,现在在家里不免受姨太太的气,就改变方针,到戏园子里来捧程再春。一来自己消遣消遣,二来故意做给餐霞看,好让她生气。那蒋餐霞看见他这种样子,知道他居心要来扫面子的,更加恨他一层。有一天,餐霞和她母亲由外面进戏园子来,恰好顶头遇见了他。蒋奶奶究竟抹不开面子,依旧上前招呼。餐霞就不然,只当没有看见,把头偏到一边。甄大觉鼻子里,接连呼呼的哼了几声,也就冷笑着走了。这天凑巧餐霞演双出,一出是《坐楼杀惜》,一出是《彩楼配》,听戏的人,个个满意,就拼命的叫好。她在《坐楼杀惜》的这出戏,把阎婆惜骂宋江的话,故意改变些词句,暗骂台下的甄大觉。甄大觉面红耳赤,一肚子牢骚,走了回去。

偏是那姨太太又犯了前病,只管说甄大觉无良心无用。甄大觉道:“我虽要不到别人,你这种人,我还要不到吗?你要走,只管走,我不留你。我这才明白最毒妇人心那一句话。”姨太太知道他又在捧程再春,认为这人是无合作诚意的,听了甄大觉又叫她走,她第二句话也不说,收拾了东西,立刻就预备走。甄大觉道:“我对你说,我一两天内,就要离开北京了。我这要去四海漂流,我不能带这两个女孩子,你带了去罢。”姨太太道:“你不要,我才管不着呢。孩子跟你姓跟我姓呢?凭什么我要带了去。”她也不和甄大觉多说,叫听差雇了车子,拉着行李,就上东车站去。那两个女孩子,正在门口买糖葫芦吃,见母亲坐上车子,连问妈上哪里去。姨太太先是硬着心走,这时两个小孩子追上来问,倒觉有些不便。便用手绢擦了一擦眼睛,说道:“好乖儿,你在家里等着罢,我打牌去。打牌赢了钱,我买吃的回来给你。”两个孩子都站在车子边,手扶车把。大的女孩子道:“妈,你可别冤我,我望着你的吃的呢。”姨太太道:“好罢,你等着罢。”说毕,正用手去抚摸这孩子头上的头发,猛抬头,只见甄大觉出来了。她见了甄大觉就有气,也不顾小孩子了,踏着车铃叮当叮当的响,催车夫快走。车夫一听铃声,拉了就跑。两个女孩子,眼见母亲坐车去了,不带她们去,都哇哇的一声哭了。小的在门口,把手揉着眼睛哭。大的张着两只手,口里直喊妈呀,妈妈呀。但是车子跑得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甄大觉一只手牵一个,把她牵了进去。当晚气得在家里睡了,哪儿也不去。自己仔细想想,天下的妇女,简直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我见这个钟情,见那个钟情,真是一个傻瓜。由此看来,世界上的人,都是人哄人,决不能谁有真心待谁。我不必在外混了,回家去罢。不过这里到云南,路太远,这两个小孩子,没有一些像我,我就很疑心。而今看她母亲这一番情形,并无意于我,这女孩子未必是我的吧?她母亲都不要她,我还要她做什么?甄大觉这样一想,到觉得无挂无碍,无往不可。抬头一看,只见墙上挂着一柄胡琴,一柄月琴。这两柄琴,正是甄大觉和餐霞女士要好的时候,一弹一唱,取乐的东西。现在自己是双倍失恋的人,看了这种乐器,越是愤火中烧。自己一气,按捺不住,就把两柄琴一块取了来,拿到院子里去,在地下一顿乱砸。砸坏了还不休手,找了一些煤油,倒在上面,擦了取灯,将它点着,自己却拍着手笑道:“痛快痛快,我脑筋里不留一点痕迹了。我对于琴是这样,对于人也是这样。我要下一个绝情,全不要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又鼓掌笑了一阵。到了次日,将老妈子散了。叫了听差和包车夫来,当面告诉他们,可以把这屋里的东西全拍卖了,卖了的钱,两个人可以去分着用。这两个女孩子,大的让听差带了去,小的让车夫带了去。听差和车夫听了这话,先是不肯答应。甄大觉说让他们先带去,养几个月。自己现在要到云南去,不能带孩子。几个月之后,也许再到北京来,那时送回来就是了。听差和车夫贪着他家东西,可以拍卖几百块钱,也就勉强答应了。甄大觉见诸事均已料理清楚,自己带着两百块钱川资,逍遥自在的出京去了。这时只可怜那两个小女孩子,父母都抛了,却改叫佣人做爸爸。那车夫带着个五岁的孩子,心想餐霞或者会可怜她,又可以弄几个钱,便带她到蒋家来。谁知餐霞一见,便说了令人难堪的话,连车夫都哭了。要知餐霞说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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