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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酒食情人掷金留笑去 脂粉地狱微服看花来(2)

华伯平打听这一桩事,原想做一篇花稿的,因为他在衙门里没有事的时候多,有的是现成的纸笔,常常把冶游的经验,做稿子投到小报馆里去登。而且因为做花稿,还结识了一班朋友。起了一个名字,叫着芳社。每天晚上,大家到八大胡同去乱钻,钻得了有趣的材料,一篇稿子登出去,非常得意。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铁路两机关的小官僚,事闲钱多,就以做娼门消息,为风流韵事。他们有一个社员,都叫他六少爷,因为自己不能动笔,请了一个书记,专门替他做花稿,月送三十块的津贴,所以大家对于花讯,非常注意。华伯平一面吃饭,一面已把水仙花这件事的腹稿拟好了,现在被杨杏园一解释,也觉得自己多事。笑道:“老实对你说,我原想把这事在小报上宣布的,现在体谅你护花的心事,不做稿子了。”杨杏园道:“古人惜墨如金,看得文字很值钱,你整日把文字铺张这些事,太不值得。”华伯平道:“这也是社会问题啊。写出来好供给许多材料,让研究社会学的人,去慢慢研究哩。”杨杏园笑道:“你们那些‘芙蓉其面杨柳其腰’的句子,还能让人家去研究吗?”华伯平道:“这种字样,我向来不写的,我就专门注意史料。”杨杏园道:“果然要研究社会学,倒是值得注重娼门史料的。不过专记小班子里的娼妓生活,那还不能代表娼门生活万分之一。”华伯平道:“二等茶室里,我也去过两回,简直坐不住。”杨杏园道:“二等还不算,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调查出来,那才觉得她们这里面的黑暗。”华伯平道:“我老是这样想,这三等里面,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只是没有人带我去。”杨杏园用小茶匙,调和着咖啡杯子里的糖块,望着那股热气,有意无意之间,微笑着说道:“这种地方你也肯去吗?”华伯平道:“有什么不肯去,我还怕失了官体不成吗?只是没有人陪我一阵,我一个人不敢去,倒是真的。”杨杏园笑道:“四等呢,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是逛三等,我来探一回险,陪你去。”华伯平高兴起来,说道:“好,我们就去,我预定的地方,也不必去了。”杨杏园一看华伯平身上,穿着霞青色素缎夹袍,套着玄呢马褂,摇了一摇头,笑道:“只怕走遍莲花河,也找不到这样的阔嫖客。到了这里去,不必我们去参观她们,恐怕她们的视线,都要注射在我们的身上了。”华伯平搔着头发道:“这一层虑的是,怎样办呢?”说时伙计已开上账来。华伯平给了钱,笑着对杨杏园道:“我有主意了,洗澡去。”杨杏园道:“洗澡就有法子吗?”华伯平道:“你不必问,跟着我去得了。”

二人走出大门,便吩咐各人的车夫,自拉空车回去。两人便带走带说话,到澄清池澡堂子里来。二人一直上楼,茶房看见华伯平,便叫了一声“华先生”,连忙开了一个房间。华伯平和杨杏园走进房间,伙计泡好了茶,就问:“马上倒水吗?”华伯平笑道:“我现在不洗澡,问你们借两样东西。”说着将伙计引到一边,叽哩咕噜说了一遍。伙计笑道:“可以可以。但是你先生不怕脏吗?”华伯平道:“不要紧,反正回头这里来洗澡。”伙计听说,笑着去了。一会儿捧了一抱衣服进来,共是两套短灰布夹袄夹裤,两件青布夹袍。华伯平分了一件给杨杏园,说道:“穿起来。”杨杏园道:“哦!原来你是仿微服过宋的法子呀。”他将衣服抖了一抖,笑着又扔下了。说道:“真穿起来吗?见熟人,怪难为情的。”华伯平道:“那怕什么,低着头走路就得了。你看我穿。”说着,华伯平将短衣服换了,把长夹袍也穿起来。把自己的呢帽子,歪着戴在头上,两只手在腰上一叉,说道:“你看如何?”杨杏园笑道:“虽然形势不错,神情还是先生的神情。”华伯平道:“这是资质所限,我就没有法子了。你还不穿起?”杨杏园见他已经穿了,当真也就把衣服换了。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一阵。杨杏园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衣服算是换了,还有这帽子、鞋子、丝袜子呢?”华伯平道:“帽子鞋子都是呢的,现不出华贵,丝袜子倒是要换掉。”于是又掏出五毛钱,叫伙计出去买了两双粗袜子穿了。两人脱下来的衣服交给了伙计,便低着头,一阵风似的,走出澡堂子来。

杨杏园将帽子戴得罩在额角上,只拣着灯暗处走。华伯平赶上一步,将杨杏园的衣服一扯,笑着说道:“你尽管大方些,别让巡警疑心我们是一对扒手。”杨杏园笑道:“我们实在多此一举,就穿了原来的衣服,也不见得巡警拦住我们,不许走莲花河。”华伯平道:“说不换衣服去不得是你,说换衣服去不得也是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杏园笑道:“我这时满身感觉不舒服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不觉就到了莲花河,只见三个一群,两个一党的人,嘻嘻哈哈,在胡同里自由自在走,只有杨杏园和华伯平,倒像到了外国,失了主宰一般,二人尽管往前走去。华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样不进去。”杨杏园笑道:“算了罢,我们就在外面看看得了。”华伯平道:“胡说,到了这里来,哪还有不进去的道理?就是这里罢。”说着把手对北一指。杨杏园一看,是一方白粉墙上,开了一个假的西式门。门里面黑洞洞的,倒是门外面,撑着一个铁架子,架上挂了盏闷气玻璃煤油灯,发出一点淡黄的光。玻璃罩上,用朱笔写了“三等来喜下处”六个字。华伯平推着杨杏园,就要他进去,杨杏园一闪,华伯平扑了一个空。华伯平道:“不好,只怕踩了屎了。糟糕糟糕。”这里离街上的公用电灯又远,昏昏暗暗,又看不清地下。杨杏园略微低了一低头,笑道:“倒不是屎,你闻,还有一股酸臭气,这是喝了酒的人,在这里吐了。”华伯平走到街中心,将脚顿了两顿,发气道:“到底怎么样?不去就回去了。”杨杏园笑道:“你瞧,倒发我的气。你要是进去,我还能不跟着走吗?”华伯平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进去,我又不跟着吗?”二人说着话,又走过了两家,这地方亮些,上手是家烧饼铺,下手是家大酒缸,中间一个小门缩进去,门口挂了一个尿泡灯笼。华伯平道:“就是这一家罢。”杨杏园笑道:“可以,你先进去。”华伯平道:“我的北京话,说得不好,你先进去。”杨杏园道:“这与北京话有什么关系?”说时,有两个人挨身而过,走了进去了。华伯平笑道:“我们跟着进去。”杨杏园笑了一笑,站着没有动。华伯平望着那两个人进去了,说道:“你看,人家都自自在在的进去了,我们怕什么?你怕走得,我就走前。”说着一鼓作气的,很快的走了两步便到了门边。杨杏园心想,这不好半路抽梯的,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小胡同,对面照墙上,挂着一盏斗大的小玻璃罩子,里面也有一盏煤油灯,照得胡同里,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墙下,一阵尿臊味,直冲将来。杨杏园连忙将手握着鼻子眼,原来这地方,一拐弯,一扇小屏门。屏门左边,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摆着三只泔水桶,屏门右边,是个小夹道,夹道那边,一间茅房,正半掩着门呢。两人刚要过屏门,一个女人的喉咙,嚷了过来,说道:“孙子呀,别走,干妈,你把他拉着呀。”原来一个癞痢头老妈,伸着两只手,正拦住两个短衣的工人,不让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纸窗户眼里,射出灯光来。东南西北,人语嘈杂,闹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两个老头,一个小脚妇人,一只手扯住一个,前仰后合,一摇三摆,扭成一团,说道:“站一会儿,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儿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妇人是什么样子,只觉头发下面,红一块,白一块,大概那就是人脸了。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身上一股大葱味,又是关东烟味,问道:“你二位有熟人吗?可没有屋子了。”杨杏园笑着对华伯平道:“我们两人,没有被拉的资格,走过一家罢。”两人走出门,到大街上笑了一阵。华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马看花,有室迩人遐之感。”杨杏园道:“有的是,我们再找得了。”说着大家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接连走了三家,乱糟糟的,都是没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间,有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煤油灯。两个穿半截蓝长衫的人,就在淡黄的光下唱大鼓书。那个弹三弦子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响。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里唱着:“公子当时上了马啦,转眼进了大东门呀”,最后一个语助词,拖得极长,听得浑身难受。他们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个大个儿走过来,拖了一把大辫子,倒是胜朝遗民的样子。一件短平膝盖的蓝长衫,全是油腻,人还没上前,早有一股汗气冲过来。他一副酒糟脸,又全是红疙瘩,对着华伯平问道:“您啦,谁是熟人啦?”华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杨杏园怕露出马脚,反让他们见笑,便说道:“没有熟人。”那大个儿喝了一声,各屋子门口,就钻出一个妓女来。他便指着道:“东边屋里排七,西边屋里排二,北边屋子里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说时,一个妓女提着裤腰,由右边夹道里走过来。大个儿便指着她道:“打茅房里出来的这个排二。”那妓女伸着脖子,对大个儿呸了一声,说道:“打你妈屋里出来,打你姥姥屋里出来。”华伯平看见,也就忍俊不禁。这个当儿,啪的一声,背上着了一下,倒吓了一大跳。华伯平回头一看,只见一张通红的脸,两个麻眼珠子直转,在他身边,原来是个妓女啦。这妓女一张雷公脸,抹了一层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巴为止。她的脸色究竟如何,实在看不出,脑袋上又挽了一个鱼头,那泡花水刷得又光又湿,头发就像膏药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块。她身上穿套绿色印花布的裤褂,裤脚吊得高高的。露出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倒穿着水红线的袜子,花布鞋。她眼珠在长的覆发里一转,嘴唇皮一掀,露出黄根牙一笑,说道:“别装孙子,你打算我不认得你哩。”华伯平道:“怪呀,你怎么认得我?”那妓女仔细一看,说道:“呵呀,可不是错了。他不像您说话,这样怯,您是南边人吧?”说着又笑了一笑,说道:“给你沏茶,屋子里坐。”杨杏园成心给华伯平开玩笑,说道:“得,就是那么说罢。”那妓女听说,横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进屋去。杨杏园进得屋内一看,一张大土炕,炕上铺着一条旧席子,炕头边,叠着两床棉被,用红布掩盖了。窗户边摆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靠墙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些洋铁瓶绿瓦盆之类,倒是有一个瓷碟子,用水养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长。墙上挂着两张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两边配着红纸对联,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杨杏园心里想,别看旧东旧西,倒也有三分雅趣。杨杏园在这里观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华伯平一推,推在一张有圈无靠的椅子上坐了。回头就对杨杏园说道:“您也坐下。”杨杏园生怕她也站过来,气味罢了,若是沾上不干净的毛病,岂不是笑话,连忙退一步,在门边下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走进一个梳翘尾巴头的人,拿了茶壶出去,一会子工夫,把那茶壶送进来,塞在桌上的煤油灯下面。那妓女便斟了两杯茶,先递给杨杏园,后送给华伯平。她很不客气,随身一屁股,便坐在华伯平大腿上。坐了还不算,把身子还颠上几颠,瞅着杨杏园道:“过来过来,坐在一块儿。”这一下真把华伯平急死了,连忙用手去推。那妓女笑道:“你别忙动手呀。”华伯平这比大庭广众之中,碰了上司的钉子,还要窘十分。杨杏园先是好笑,后来看见他受窘,正要过去拉那妓女,忽然呜哩呜啦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对唢呐,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儿戏。那妓女听见响,走过去掀开门帘子,探头张看,华伯平这才脱了危难,接连吐了两口唾沫。那妓女张望时,一个卖羊头肉的吆唤着过来,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门限上买羊头肉吃。华伯平和杨杏园丢个眼色,知会他要走。杨杏园靠在那张桌子,偏着头向壁子听呆了。华伯平听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小翠喜儿,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来!给大爷多上点洋劲。”就有个女子道:“你爱花不花!”那人又道:“什么揍的。你冰老子。”杨杏园一回头,笑着对华伯平道:“好文章。”华伯平道:“走罢。若再不走,我要死在这里了。”杨杏园听了,未免笑起来。一句回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见一阵皮鞋得得之声,接上人的吆喝声,桌椅打倒声,瓷器撞击声,闹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里面跑,坐在土炕上,口里说道:“他妈的又出乱子。”杨杏园华伯平听了这种声音,还以为是人打架。只见门帘子一掀,一群穿制服的人,手上托着枪,伸头进来,对里面人仔细看了一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屋里,钻出许多人,捆绑着两个短衣汉子,簇拥着走了。所幸那些人掀开门帘,并没有对人问什么,依旧放下来。华伯平哪里看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热汗,如蒸笼里的热气一般,一阵一阵往外直冒。杨杏园也就不像刚才幸灾乐祸的,把华伯平开玩笑,半晌不能作声。这个时候,蹦蹦儿戏不唱了,卖羊头肉的不吆唤了,卖硬面饽饽的,唱话匣子的,唱莲花落儿讨钱的,全都没有了声息。院子里隔壁屋子里的男女叫骂声,也都不听见,立刻耳根清静起来。华伯平问那妓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儿晚上不干了,他妈的在这儿拿贼呢。这一闹,谁还来啊?”华伯平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问这里是什么规矩,也不问杨杏园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放在桌上,一掀帘子就走。杨杏园看见他走了,也跟着出来。那妓女不料华伯平这大的手笔,坐坐就出了一块钱,心里想这两个南边人,是一对傻瓜,不可轻易放走,飞奔出来,拉着华伯平一只手往后就拖。华伯平忘记了他是三等下处逛客,说道:“你拖我做什么?”那妓女笑道:“嘿!你瞧,还端起来了啦。忙什么?还坐一会呀。”杨杏园用手对她一挥道:“今天这个样子,能久坐吗?”那妓女将头一扭,向杨杏园扑了过来。杨杏园赶紧将身子一闪,她没有扑住。她于是一只手扯着华伯平的衫袖,一只手扯着杨杏园的衣服。笑着说道:“你们明天要来,不来……”杨杏园连忙止住道:“别骂人,我们南方人不信‘打是疼骂是爱’的那句话。”那妓女笑道:“你真矫情,明天可得来,不来我要骂哩。”华伯平杨杏园满口里答应来,这才脱身而去。

两人出得大门,据杨杏园的意思,以为调查所得,材料太少,还要走一两家。华伯平吃够了亏了,死也不肯,一人在头里往前便走。杨杏园拉不住,只得笑着在后跟随。走了一阵,杨杏园喊道:“走慢些啊。”华伯平道:“我浑身不舒服,急于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两辆车子,雇了车便到澄清池来。伙计见着是笑吟吟地。华伯平走进房间,将衣服脱下,连忙叫伙计放水。杨杏园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于急到这一步田地。”华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一下,有阵狐骚气引起了我的恶心,我浑身作起痒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罢了。”说时伙计将水放好,华伯平披了围巾,走进浴室,便跳到澡盆子里去。这时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间,华伯平忽然记起了一桩事,不觉“嗳哟”一声。要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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