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向知声要赶去公司开会,当她匆匆忙忙走下楼时,外婆已坐在客厅里,神色复杂地看着窗外。
等她走近,外婆说话了:“念念,骆嵌回来了。”
向知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外婆接着说:“要热闹了。”
骆嵌回来了,外婆说的骆嵌,是刘唐旭去国多年的妻子。向知声明白过来时,刘唐旭进来了。外婆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刘唐旭坐下一言不发,自己倒一杯白开水慢慢地喝。
在向知声记忆里,只有舅妈骆嵌多年以前的样子:贪玩、爱打扮,胡乱穿衣服,什么时候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胡乱花钱,每天都往家里买东西,搞得家五花十色,不伦不类,原先的样子和品味荡然无存;胡乱说话,不知轻重,有时令人啼笑皆非;把外婆的教导视作管束,有时公开顶撞,彻底破坏了外婆几十年来轻声细语的说话习惯,她日日销蚀着外婆最初对她的怜爱和包容。
到后来,骆嵌居然沾染了赌博之习,整天搓麻将,不理家事和孩子。终于在某一天,骆嵌把麻将台摆到家里来,把“麻友”招到家里来时,外婆和刘唐旭彻底与她决裂,于是,骆嵌居然带着只有三岁多的一对龙凤胎孩子在某一天,席卷了家里的存款和老刘家珍藏的两幅古画不知去向。刘唐旭和外婆心痛孩子,食不甘味,夜不成寝,四处托人找寻,她却犹如人间蒸发,全无踪迹。
这是向知声十年前亲历的事情。
两年后,在一场国际拍卖会上,刘唐旭意外地发现了刘家珍藏的两幅古画其中的一幅,拍卖价高达千万,刘唐旭一时无力拍回,只好请一位朋友暂时代为拍下。遁此线索,刘唐旭终于找到骆嵌下落。骆嵌坚持刘唐旭可以去看孩子,但条件是让刘唐旭给钱,多少她说了算。满足了她的条件后,刘唐旭在T国O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此时的骆嵌完全以赌为业,以一个资深赌徒的目光,打量着刘唐旭,脸上是充满了嘲弄的笑:“为了向家,你不是要赌上你的一生吗?为了念念那个丫头你不是什么都可以不顾吗?找我们干什么?”
“你要钱我给你,让我把孩子带回家吧。”刘唐旭对骆嵌说。
“别做梦了,孩子不会给你,永远都不会。”
“为什么?妈妈天天都在想他们。”
“别和我提那位老妖婆,她今生今世别想再见到他们。”
“你太残忍了,你会把孩子毁了的。”
“别总以为你们刘家有多么了不得,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会照顾。”
刘唐旭没能把孩子带回家,骆嵌只作了一个让步,答应让刘唐旭每半年看一次孩子,而刘唐旭必须每年往她的账户打进她要的钱。刘唐旭安排孩子读O城最好的学校,要求骆嵌不能让孩子知道她赌博的事情。
刘唐旭向骆嵌索回那两幅画。骆嵌说一年前已经出手,两幅买了一百多万吧。刘唐旭努力克制自己,悔得牙根出血,肠子变青。
憨厚的刘唐旭没有点破那一幅画的事情,只是提醒骆嵌,如果画还在的话,不要随便出手,急需钱的话就联系他。刘唐旭对骆嵌始终恨不起来。
这些是外婆和向知声不了解的。
刘家书香之家,刘唐旭一介书生,为何娶了这一位市井辣女?
在外婆的叹息当中,向知声听到了一个悠长的故事——
原来骆家对刘家有恩,确切地说,是对刘唐旭有恩。
刘唐旭十岁那年夏天,和两个同学去翰城河游泳,不幸溺水。危急时刻,遇到了水上人家骆生——骆嵌的父亲。那天骆生正好荡着一叶小舟在江上捕鱼路过,看见三个孩子被河水裹挟而下,便不顾一切下水施救,可惜的是,三个只救活了一个,其他两个救上来已经不行了。被救活的那一位就是刘唐旭。在被溺死的孩子的亲人呼天抢地的哭声中,外婆被上天的眷顾和恩人骆生的大恩大德所震撼,当时尚有些清高的外婆如瞬间醍醐灌顶。带着大彻大悟的感恩之心,从此十分关注骆生那个群体,关注骆生。
骆生家世代是翰河上的船户,以水运和捕捞为生。到了骆生这一代,随着种种变迁,还有自身的原因,他们已经沦为极边缘人,只能上岸谋生或者成为孤独的垂钓者。骆生除知水性识鱼声,自认别无长技,所以便在河上游荡,求着薄薄的生计,无甚非分之想,日子粗茶淡饭地过着。
骆生父母妻子已过世,带着八岁的女儿,就是骆嵌。救活了刘唐旭,骆生也成了名人。因为刘唐旭之父就是名人,著名的书画家,人和事碰到了一块就有了效应。
此后,在外婆的安排下,骆刘两家有了走动,每年至少一聚,刘父兴起又聚。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找到一个令彼此都十分期待的方式:喝酒。刘父好酒,骆生每天必喝。俩人面红耳热,称兄道弟,度过十年时光。水的万种风情和市井的淡薄从容日渐成为书画风骨,捕鱼者竟也慢慢地能读懂索靖和怀素的些许。
刘父病逝。骆生终日恹恹。某年冬日,窗外是寒风呼叫,冻雨不止,骆生已是弥留之际,斗胆将骆嵌托付,外婆恻隐之心大动,当即答应日后定让刘唐旭娶骆嵌为妻。骆生安然逝去。
然而,天意弄人。当事者却各有意中人,便多了事体,并埋下因由。
但俩人经过一番曲折仍然结了婚,只是始终不睦。一是难忘旧爱,二是俩人脾性根本不合。骆嵌桀骜不驯,大大咧咧,带着些许市井的浮躁和虚荣,在外婆后来看来就是俗气而且是与生俱来。刘唐旭生性散淡,却中规中矩,在父慈子孝的环境中长大,沉迷纸墨之色,忽略五味馨香。
刘唐旭全心打理向氏,向氏家大业大,事情确实很多,令骆嵌婚后经常看不到老公。刘唐旭和外婆对向知声的关注,对她的无意忽略,令骆嵌由怨生恨。
此次骆嵌回国,不知是何心思?
骆嵌离开后到重新找到她和孩子,刘唐旭只是简单地告诉外婆他们的所在和生活的大体情况,说过很好,别担心,其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外婆从刘唐旭的眼睛里能看到他的焦虑和隐忍。
外婆对自己当年的决定日日忏悔,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不说,骆嵌也不得其所,她没有得到她希望的生活。而且眼看这不对的婚姻将殃及刘家的第三代。婚姻于刘骆两家也许不是最好的方式,她欠考虑了。
外婆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该来的总会来。
在信佛的外婆看来,骆嵌简直就是一个不可度之人,因为她不自觉。什么时候她能觉悟呢?一个不能觉悟的人,便是冥顽不化的人了,便是可怜可恶之人了。
同时又想,也许,她不能度她,自有度她之人。
向知声安慰说:“外婆,别理她,有我和舅舅,我们会处理好的。”
向知声知道舅舅多年来,不断地往T国去,以为远离凡事要求完美的外婆后,他们夫妻二人已经能好好相处了,对孩子总不回家,以为骆嵌这个执着之人,还没放下对外婆的怨恨,慢慢地会好的,对于有心病的人,时间不是最好的药吗?
刘唐旭的神情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