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川回到父母家。
父亲李祥君一见到他就问:“江川,前天我就想问你:这次你准备在家里住几天?”
李江川正准备回答,父亲又说:“我不是赶你走。你说好住几天,你妈好安排。你妈本来就容易紧张,你的事她又特别上心。现在我们年纪大了,情绪平稳很重要。”
李江川笑了笑,说:“公司最近比较顺利,我觉得自己可以休假了,不急着回深圳。如果你不赶我走,我想多陪陪你和妈。”
父亲说:“这是你的家,你想来就来,总有一个房间给你住,总有饭给你吃。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不赶你;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不拦你。”
李江川的表情有点难堪。他知道,父亲对他当年离家的事仍然没有忘却。那时,他结婚不到四年,女儿刚满三岁。
父亲又说:“我要打几个电话。今年是我们北方军工学院的同学毕业五十周年,要搞一次聚会。大家商量下来,觉得在熹城聚会比较合适,我就义不容辞地做东道主了。”
“爸,现在到处都在搞同学聚会。你要做东道主,有的忙了。”
“毕业半个世纪了,我们同学才第一次聚会,不容易啊。忙点没关系,就怕想忙也忙不动,那才难受呢。”
李江川见父亲精神健旺,情绪不错,于是放下心来。可是,他还是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一层隔阂。两个成年男性在一起时往往会有这种张力,即便是父子。女儿早恋的事压在他心上,但他觉得对父亲说不出口,至少不能单独对父亲说。如果母亲也在场,那就好多了。
母亲吉雪华回家了。她每天下午参加老年合唱队排练。她放下包,走向厨房,开始做晚饭。李江川跟进厨房,拿起一小把葱开始清理。母子间没有对话,但气氛并不紧张,合作很默契。等到菜全部拣好洗净,母亲说:“李江川,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也许你吃完饭会告诉我,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母亲还是这样明察秋毫,不需要他开口就知道他心里有事。母亲高中毕业,没读过多少书,但她对人有一种特殊的洞察力,似乎所有人在她面前都自动打开心门,没有秘密。难得的是,她这种穿透性的力量并不让人难堪,因为她从未用这种洞察力为自己谋求利益,而是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给别人最需要的东西,不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于是,她的洞察力就并不尖锐,而是表现为善解人意。可惜,李江川到不惑之年才真正懂得母亲。他在青少年时期,甚至在结婚以后,总是觉得母亲像浓雾一样无边际际地笼罩着他,他本能地想挣脱母亲的影响,就像他想挣脱聪明能干的父亲给他造成的压力一样。
李祥君吃饭很快。这是他当年上军校时培养出来的习惯。不止是吃饭,他一举一动都有军人风范,干净利落,精准有力。李江川觉得,父亲比以前更有精神了。这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毕业五十周年同学聚会吗?当年中国最优秀的一群人,历经半个世纪后重逢,那真是让人激动的。
吉雪华说:“祥君,你什么时候去崇明?李氏家谱修好了,你要给老家人送去吧?”
2010年至2011年,李祥君历时整整一年,出资并亲自续修了崇明县堡镇李氏家谱。堡镇李氏几十年代一直没有续修过家谱,如今60岁以下的族人全都不在家谱上。如果再不续修,后人就会忘记自家老祖的名讳,家族失去衔接,想续家谱也无法着手了。李氏族人有不少在外工作,落户他乡,繁衍出分支,更需要有家谱传给子孙,让子孙了解家族的源头和分布。李祥君想,编修家谱能让家族成员在精神上聚拢起来,血脉里的财富能够继承和发扬,这是一件敦本崇源、慎终追远、敬宗睦族的重要事情。他编好族谱后,打算全部免费提供给族人。
李祥君对妻子说:“这几天很忙,我要筹划同学聚会呢。”
吉雪华说:“这跟同学聚会不冲突。去一趟崇明,大半天就够了,最多两个半天。正好小川也在家,可以一起去。春天的崇明岛最好看。”
李祥君说:“那就星期六去吧。我们一家三口,再带上晴薇。”他想说:如果小钱愿意去,那就更好了。可是他知道儿子对不起小钱。小钱离婚后带着女儿晴薇一起生活,没有再婚。
吉雪华也和丈夫有着同样的心思。她看一眼儿子。李江川知道父母的想法,但他仍然想着何老师对他说的关于女儿早恋的事。这件事让他很难开口说,他便在外围兜圈子,说:“爸,你们公司开户是在东门支行吗?今天我碰见了一位吴行长,吴红叶,她说她记得你。”
“吴红叶?我认识,不过接触不多。十多年前,我刚刚从研究所出来办企业的时候,吴行长帮了我很多忙,第一笔贷款就是她跑前跑后帮我们办下来的。她现在做行长啦?那时她还是客户经理,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做事却很有魄力,考虑问题也周到。”
吉雪华又看一眼儿子。李江川读懂了母亲眼睛里的问号:你是怎么遇到吴红叶的?重要的不是儿遇到一个女人,而是遇到这个女人的起因和经过,以及那个女人是否会影响到小钱。李江川在母亲的眼神下,再次体会到青少年时期被母亲看透内心时的不安和躲闪。他不再说话,默默吃饭。
晚饭后,李祥君回到书房打电话。他的声音比平常高很多,显得特别激动。不用细听父亲说话的内容,李江川也知道父亲正在和大学同学通话。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却根本没有看进去。
吉雪华洗好碗,坐在儿子旁边的另一张沙发上。母亲拿起装甘油的小玻璃瓶,往手背上滴了一滴甘油,然后双手手背碰在一起,轻轻搓着。母亲一直用便宜的甘油护手,如今双手皮肤莹润细腻,完全不像年近七十的女人的手。
手背和手背,手心和手背,手心和手心。吉雪华一直轻轻地搓手。两分钟后,吉雪华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李江川说:“去哪里?”他明知故问,语气中有不自觉的抗拒。
吉雪华说:“去小钱那里。她是你女儿的妈。我知道你对我当年催你们结婚有看法,但小钱没有亏待你。你当年跟姚艳去深圳,说不让你离婚就不回家,我拦不住你。现在你和姚艳分手了,多用点心思在小钱身上,也是应该的。”
李江川不能不承认,母亲的每句话都说在点子上。作为经历过生活风雨的中年人,他不会再计较母亲直截了当的态度,但他内心对小钱的愧疚却更深了。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越是愧疚,就越想离小钱远一点。可是,女儿谈恋爱了,作为父亲的他能继续逃避对家庭的责任吗?能继续对母女俩不闻不问吗?按照何老师的说法,孩子早恋常常是因为在家里没有得到足够的亲子之爱。这无疑是对他的指责,而且指责得很对。
李江川说:“妈,我还是多陪陪你和爸。”
吉雪华说:“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说不要你陪,那不是真的。但是,我们现在身体很好,感情也很好。你知道,这份感情是来之不易的,所以我们都很投入、很珍惜,也很享受。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年有伴是幸福的。你不用为我们操心,安心做你自己的事。”
李祥君打电话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比先前更高,更加激动。
吉雪华接着说:“你爸这么激动,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你知道的,我和你爸在四川认识、结婚、生下你。那时我们生活很艰苦,很不容易。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累得不行,但是又长舒一口气,因为一天又对付过去了。你爸就给我讲他以前的事,讲他少年时代怎样刻苦学习,还有在军校的生活。这是我们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后来我们全家迁到熹城,算是回到江南,但生活还是很辛苦,而且面临的问题更多。”吉雪华突然停顿下来。李江川知道,母亲想起了八十年代中期父亲刚刚得到初恋情人的消息、希望和她重逢又未能如愿的那段日子。那时,十四岁的李江川都能感觉到父亲的心不在家里,母亲当然更加痛苦。但是现在,母亲神情开朗,心满意足。吉雪华中止了回忆,说:“即使在最困难、事情最多的时候,我还是相信我们一家人会有安安稳稳的生活。”
李江川坐到母亲身边,紧挨着母亲,说:“妈,你不要为我担心。”
母亲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不再说话。李江川的思绪却紧紧扣住刚才的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延续着——父亲八十年代中期重新燃起对初恋情人的感情。当时,李江川从父母亲的片言只语中得知,那个叫冯颂兰的女人是父亲的高中同学,他们在高中相恋,大学三年级时分手。高中时相恋?李晴薇上高一就谈恋爱,难道是“隔代遗传”?这么说,对于女儿恋爱这件事,没有人该受责备,因为感情的产生是自然而然、不受主观控制的,而且遗传的力量很强大。
想到这里,李江川轻松了一些。他说:“妈,晴薇喜欢班上的一个男同学。今天我去学校就是为这事。班主任何老师说,那男孩不错。男孩的母亲是吴红叶。”
吉雪华轻轻地“哦”了一声,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母亲的镇定让李江川更加放松。他说:“我去一趟。”
吉雪华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她不需要问儿子去哪里,因为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