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六根本不象是已经几百万身家的人。我都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才认出了这个鬼子六,或者凭什么相信这就是那个鬼子六。我的惊讶如此之大,以至于鬼子六连叫两声小航你来了。我都没有反应。愣住的手里还捏着手机,手机还在呼叫着。直到鬼子六从怀里掏出震动着的手机,我才忙不迭地停止呼叫。揣起手机。鬼子六叫他老婆来和我相见,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的是个矮小红颊的女子,穿着厚而肥大的棉袄,套袖和围裙。我和这个应该被称作嫂子的女子彼此好奇却敬而远之的打了招呼,她一定听说过我,就像我听说过她。矮小的她站在高大的鬼子六身边,一样的蹭得满身肮脏。虽然这个女孩完全没有小甜甜的漂亮和性感。但是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相配,就像这市场里任何卖猪肉的夫妇一样般配。老婆得照顾生意。鬼子六就独自带我去喝酒,在炊烟腾腾的小饭馆里,我发现他几乎认识从老板店员到顾客的所有人。“呦!您也来吃了!”旁边一桌人里有个穿皮夹克的老男人冲着鬼子六点头哈腰。“服务员,他们那桌的钱算我的!”老男人回头羁指气使地对服务员说。每次有人进来或者出门,都会同鬼子六打个招呼。看得出来,他在附近算是个大人物。好久我都不能把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和鬼子六结合起来。算起来鬼子六才27岁。可是他表现出的那份成熟已经可以混淆了二十七到四十之间的界限。鬼子六聊起了自己的婚姻,我惊讶地知道鬼子六已经成了爸爸了,是已经!儿子6个月大。成长健康。“小航你长大了。”鬼子六仔细地看着我说。
他喊道:“来瓶五粮液!”“我曾经胃出血,不能喝白的了。”我说。鬼子六谈起我走后自己的经历,我们送他上了飞机之后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飞机上他还跟空中小姐要电话号码呢。结果一下飞机就看见了舅舅等在出口,舅舅动用了公家的车开了600公里来机场接他,连夜赶回家乡,在车上鬼子六嬉皮笑脸跟舅舅开荤玩笑。公路边经常有些乡下旅馆,门前往往站了些妓女,当舅舅的切诺基轰然开过的时候,那些妓女就在白亮的车灯下刷地撩起裙子。那些一闪而过的大白腿让鬼子六先是错愕然后哈哈哈笑个不停。说那些丝袜真他妈土,套腿上还不如套脸上!那些丑脸还不如银行劫匪一样用丝袜套上呢!不过还是咱们东北的姑娘野啊!够劲!其实他心里面已经觉得不对了。所以就比平常还要放肆地大谈北京的黄色笑话。要进城之前舅舅放慢了车速,对他说:“你妈妈病得挺重的,可能就够呛了,你得有点心理准备。”鬼子六哈哈一笑。心里嘀咕着:“你们她妈的骗我!骗我玩!不就是让我回家过个年么!说什么生病了就是想把我骗回来!”他心里就这么牢牢死死地嘀咕着!直到看到了自己家那栋三层的老黄楼。切诺基转到楼背面,他就看到了如山似海的花圈。他还是一动没动,好象一点也不惊讶一样。眼泪刷地下来,好像挡了十年的浩荡洪水一朝决堤,好像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样。山崩地裂地哗哗流下来。楼下的亲戚朋友们早已经等在那里,现在纷纷迎上来,有人就往楼上跑,纷纷说:“她大儿子回来了!她大儿子回来了!”鬼子六说到这里都是木呆呆的,毫无感情,倒是我的眼圈红了。他的烟已经在指尖燃尽。我提醒他。“啊对!那时候没钱医治.死前都没见到一面。我讲到哪了?”他突然醒悟般地说。然后是守灵,那些孤寂的夜里,他和弟弟轮流坐在灵堂里。
看着那一节节燃尽一节节落下的香火。被烟熏得头脑不清醒,看着窗外一点点泛白。他就在烛火的昏暗中想着妈妈,他怎么也感觉不到妈妈真的死了这个事实。他总是去看那扇门,然后那扇门果然就开了,妈妈穿着生前的那件风衣,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妈妈是记者,在地方上也曾经是非常有名的漂亮,可惜,中年时经济窘迫,供儿子们读书,便只有几件衣服,即便是这仅有的几件衣服,也是一尘不染。款式精挑细选。风衣便是其中之一,穿在她身上,仍然是那么风度翩翩地。妈妈取下茶色的金丝太阳镜,喜出望外地说:“呀!咱家老大回来了!这回在家多住两天吧。”一转身就没了。这一幕就像他以前回来家时一样。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是三年前,自己还在上大一的时候。那时回来时妈妈还在上班,他正吃着弟弟给他热的菜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从外面走进来,从外面走进来,从外面走进来……他突然发现香燃尽了,甚至不知道灭了多久,他大惊失色连忙飞奔过去点香。胳膊肘磕得椅子脚咚咚响。他疯狂地跪在地上对着妈妈的牌位叩头,越磕越使劲,他号啕大哭了。“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不像是你的儿子,不像是你的儿子,我不配活着,我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年,却从没想到过你!却从没想到过你…………”他揪着自己徒有其表的长头发,地面满是香土灰尘,他的鼻涕和眼泪就统统滚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眼泪哗哗地下来,鬼子六拿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茶,:“不好意思,实在是又见故人欲罢不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鬼子六一饮而尽,立刻就脸红了。他的酒量还是像当年一样地没长进。“小姐,给我拿个酒杯上来”我喊道,今天怎能不喝酒!几杯酒下了肚,之前鬼子六的那些市井商人的风度就一点点垮掉。他说着不提过去了不提过去了,却还是说下去。好像不吐不快一样。现在没有人会每个月给鬼子六邮生活费了,而他必须带大他的弟弟。鬼子六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妈妈单位施恩的工作,然而很快因为性格太潦草而跟领导上司同事所有人全体不合而公愤般地被踢出单位。后来又换了工作,后来又换,他卷进生活磨难的漩涡里了。他不再弹吉他,上班养家,供弟弟读书,可惜弟弟性格和他一样的不羁,也不好好学习,交女朋友打架勾朋结党,终于刺伤了人,不得不跑路免遭报复。鬼子六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钱给弟弟在北京找了个音乐学校读书。听说开蛋糕点赚钱他索性开了家蛋糕店,人人都赚钱,偏偏赶上他就赔!开蛋糕店的时候认识了隔壁猪肉店的女友,自己店倒了以后就帮她一起卖猪肉,非常非常的辛苦,每天累得站都站不住,随时要晕倒一般的体力极限。而辛苦成全了爱情。原本是随便玩玩的卖肉女孩,后来却在如此辛苦的生活中产生了感情。
这不长不短的三年真的是苦过来的,无数之前没有想到过的生活难题好像啤酒泡沫一样咕咚咕咚冒上来。有时候,在疲累的生活中,在某一刻,某一地点,有时是下工回家的黄昏路上,有时是天蒙蒙亮的早晨升火烤猪蹄准备出摊的红光汗水中,妈妈会突然出现,看他一眼,穿着干干净净的风衣扎着丝巾,好像生前约他放学后吃饭那样,迎着鬼子六走来,好象夸奖他一样,真真切切地对他微笑;尽管鬼子六手里拿着半扇红白分明的猪肉。旋即消失。那时候,鬼子六就像堵在心里的冰块融化了一点点,大张着嘴呼吸急促,想哭,想吐。现在的鬼子六,再也不可能醉醺醺光着屁股沿着长安街骑自行车了;再也不可能成打成打地在大街上“捡姑娘”了;再也不可能七天七夜不睡觉地打魔兽了;更不可能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玩什么“摇滚”了……天真是一种罪在你成人的世界鬼子六突然说:“你一直在北京,你知道亚飞的消息么?”我呆了,一种几乎忘怀的酸楚袭来:“不知道,我……其实很久没有做乐队了……”鬼子六深吸一口烟,扬头看着小饭馆肮脏的墙壁,说:“你知道把他赶走那天我在想什么?”我不敢抬头看鬼子六,我想鬼子六也没有看我,他陷进了回忆之中:“那天我看见他被你踢倒在地,我按着他的肩膀,看到他的血和眼泪在挣扎的时候蹭在地板上,我就想,我再也不会参与这样的事情……”“亚飞的力气很大,要是真的玩命,我和大灰狼也未必是对手!我觉得他完全是没有心情反抗,我看见他一边哭一边流血的脸,就感到非常的别扭,非常的难受,好象在猪还活着的时候就去把它割成几块一样手软……”我听不下去了,干劲假咳了一声,鬼子六好像也醒悟了什么,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了。一阵黑暗的空气笼罩。直到我别别妞妞地岔开话题说:“嗯……嫂子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为什么你会结了婚呢?你不是曾经劝过我说,不管现在的女孩对你多么好,并不能因此停留了追寻的脚步么?”鬼子六愣了一下,“哈,小航,你不知道,当年我那么说,是因为我从没有碰到过对我这样好的女孩。
或者说,我收了那么多‘果’,却从没有真的了解过任何一个女孩!”鬼子后来借了几十万接手岳父朋友的鸡肉生意,一开始因为年轻,被老主顾坑,被鸡肉厂坑,生意难做。“这一年我的变化非常大,是人变了,明白了一条道跑到黑就等着被人坑吧。”鬼子六喝得脸红脖子粗。发愁想办法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鬼子六就这样一点点苦过来,急中生智了无数的办法,拉客,发传单,走关系塞钱。开始雇人做事,用自己新的年轻的思想去和老牌的农民生意人抗衡。大资金回笼,这才做了起来.现在他有五家肉品店,两处冷冻库房,还有一辆用来拉肉食的冷冻卡车。但是直到现在,仍然有很多难题,每天都在努力解决。现在正是他生意上马的阶段,正是他最忙的时候,也是肥头大耳的鬼子六擦拳摩掌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随着鬼子六的讲述,他的一点点酒醉,那个当年的鬼子六开始一点点再次还原到这个大胖子身上。最终,我成功地看到了一个同以前一般无二的讲义气,单纯和暴躁的鬼子六。“我这才明白世界这么复杂,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啊,小航!一条路跑下去必然地撞南墙啊!你一定要醒醒啊!小航!人生短暂啊不能再胡闹了!好好地整理你的生活吧!”他就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们两个人干了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天色擦黑,三瓶五粮液全空了。我又一次大醉,在路过一个发廊的时候,我挣扎着叫停车,然后冲进发廊!等鬼子六付完车费跑进来,我已经陷进沙发大吵着要剪掉长发了,理发师要先给我洗一下,我也喊着洗个屁!叫你剪就快他妈剪!鬼子六抓住我挥舞的手说小航你醉了吧!?先回家,回头再剪!我说我的酒量如何你应该知道,我醉过么?我没醉!今天我就是要剪了这个傻逼长头发,凭什么你剪了就不让我剪!小伙子!今天谁废话都没用!剪!鬼子六手里握着一把细弱的长发,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点一点地从那些蛛丝般缠绕的头发当中解脱出来。
三千烦恼丝,就好像那些梦想,我一点点地失却了。走进家门的时候,看到父亲正在给我的军靴打油,相信那个油可鉴人的卑鄙的三七分新发型让他吓了一跳。我灰溜溜地行去自己房间。他手持刷子,看呆了。之前为了要剪掉我的长头发,吵到几乎要断绝父子关系。今天我真的成了普通的短发,老爸却感到了担心,大概担心我又出了什么思想问题。他拿着打了一半鞋油的军靴站在我半开着的门前面。看出来很想问问我,可是我的脸色那么差,他连敲门都不敢地走开了。半夜父亲起夜,我的房间钉钉咣咣放着影碟,门半开着,父亲小心地推开门,我知道他进来了。因为我还处在半睡半醒之间。我穿着衣服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仰面张着嘴,短发乱乱地顶在床头的暖气片上。我想他可真讨厌,就装睡不去理他。我感到父亲在我的床前站了好一会,他胸腔有啸声地喘息着,他可能有慢性支气管炎吧?我想。明天一定得押他去检查!然后我感到爸爸弯下腰,垂着花白的头,为我脱掉衣服盖上被。关了影碟机和电视。出去了。失去了长发的我走在马路上总觉得失去了重心,好像自己长高了几寸,脑袋发飘,身体也好像更瘦了一般。总是要一脚踏空的感觉,好像是清醒了,又好像是变得锋利和危险了。那种不自在,好像失去了外壳的机器人。失去了保护层,失去了与世界隔离的屏障。有时候我感觉长发依然存在,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在耳边和脸颊厮磨着,弄得我很痒。我就不由自主地要甩一甩头发,把头发甩到后面去,我当然甩了个空……六我决定要回北京了,在家乡无事可做,虽然春节还没有到来,既然我已经变胖,既然我的肋骨之间已经被填平。
虽然还不知道回去了北京能做什么,但是呆下来又能做什么呢?我终于硬是把父亲拉到医院里。在医院里的走廊里,陪着老父焦急地等待着种种检查和化验的结果。最后查出来,父亲的身体基本没有大碍,只是血糖偏高,可以算是糖尿病的早期症状。我拿着一堆单据发了半天呆,脑袋里急速地旋转着种种可怕的关于糖尿病的传闻,我已经计划向鬼子六借钱带父亲飞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求医了。幸好老医生打消了我的顾虑:“这还不算是糖尿病,只要控制饮食,杜绝含糖的食物,注意休息。是能够痊愈的。”他给父亲开了几剂药。但是父亲却舍不得买药,他企图拉着我回家:“我注意不吃糖就是了!这些药也起不了什么大用!十好几块钱呢!你也不小了,学会存钱娶媳妇吧!”我又气又笑。把他推到一边,骂骂咧咧地付钱买了药。临行那天,老父亲走进我的房间,拿出一大叠现金。居然有一万多元:“小航,这个钱是爸爸给你买那什么鼓的踩锤的。”我曾经提过好的踩锤要1万多块,我的踩锤一直很不趁脚。现在我站在散乱的行囊之间手足无措,实实在在地被老父亲吓了一跳,首先万万想不到父亲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存款,更想不到一向认为搞摇滚是没正事的父亲会愿意把这么多钱花在我的乐器上。对于父亲来说,这简直是拿半生积蓄来做无原则的大方。我说什么也没要这笔钱。列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我看着车窗外的父亲,他一副无所谓的木纳表情,十年如一日的薄呢西装,干干净净地不显旧。可是他那曾经非常漂亮的头发,却几乎全部花白了,几根散发在寒风中战战兢兢地抖着。年华逝去,父亲老了。列车越行越快,我眼眶里都是泪,我忍着,忍着,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想给周围的人笑话。我想掏出一张面巾纸来擦鼻啼,却在衣袋里面戳到一块硬硬的尖角。心悬起来,我意识到不妙,不妙,不妙。父亲的一万块钱,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到车箱衔接处。对着这个信封。好像个失恋的女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超越重任的才能么?一切还在未知之中。在那之前,只有追寻,追寻。
《召唤》——朴树醒来时满眼都是炫目的阳光,太阳把房间一切为二,笔记本电脑,正在开放的百合花,温暖宽敞的皮沙发,洁白床单,沙沙工作的空调机,全都暴露在阳光里。我弓腰塌背坐在床上,双手惨白被阳光剥了层皮,还没到上班时间,但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阳光晃得我很不爽,我真想把阳光好像破窗帘一样从窗户上扯下来!回到北京以后我找了份工作,薪水不错,我再也不用去住地下室了,现在我习惯了上班的生活,每到天亮必然醒来。虽然烦得要死,我还是留起了干净的短发,每天刮胡子;穿时髦而干净的名牌T恤衫。我现在的样子就是曾无比唾弃的上班族假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