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烟头揣进了口袋。真的,直到今天我仍然保留了喝可乐和吸烟的习惯。我已经在这个西北城市的通道里混了半个多月了。我戴着可笑的大檐帽,头发粘成粗粗的一绺绺,好像北京最流行的黑人发辫。我的外套肮脏破损,领口一层油污。站在马路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好像很多年前一样,两个人的差距如此悬殊,仍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看着漫漫,心潮澎湃。我那么意外地看着漫漫,象看着白夜的太阳。天堂不再温暖一在麦当劳排队等待洗手时,我听到前后有人小声地咒骂“怎么这么臭阿,真没公德”。我身上发出的恶臭让人掩鼻,让我前面的女孩草草洗了就走。我不慌不忙地挤了满满一掬洗手液,仔仔细细地把手洗干净,甚至还好好地洗了一把脸,剔了剔指甲。水池立刻就黑了。我很少洗脸洗手了,通道里太冷了。要是我真如这些爱讲卫生的男女所说的那般没有公德心的话,我会脱掉衣服在这,在麦当劳的洗手池里哼着小曲泡个热水澡。我太想这么做了。我回到座位的时候漫漫说:“洗干净了么?小心生病!”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眼前的那份汉堡。然后吃掉了鸡块,吃掉了薯条。开始浑身燥热,脱了外套,露出里面黑色的紧身衣,一样的肮脏,甚至沾着墙上的石灰粉末。暗示了我的职业。我突然发现浓妆艳抹的漫漫一直仔细地盯着我的脸,我举着露出嫩骨头的鸡翅,停止了咀嚼,眼睛左闪一眼右闪一眼地不敢看她。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直视漫漫的眼睛,那双让我从小到大为之纠葛的眼睛。我躲躲闪闪地问:“……怎么了?”“你怎么……这样了?你不是在北京做乐队么?”漫漫小心地观察我的表情,问,“原来的你多爱干净阿。”我犹豫了一下,我早就决定不再和任何人提起曾经的乐队了。“乐队散了……”太奇怪了,在漫漫面前我不由自主,一点没有防线脱口而出。我刚刚说完这句话,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立刻深深的低下了头,使劲吸了口气用拼了命的力气,憋住那随着这句话突然汹涌而来的感情。这根本是很意外的感情的爆发。
人真是脆弱得可怕。当我最落魄的时候,当我可能失去生命的时候都没有哭过,我甚至想过自己一定是个很坚强的人,在这么惨到家的境遇里都能保持沉静甚至多了以前没有的风趣。我想过万一朋友们发现我的这种惨状而询问的时候,小航一定会像真正的硬汉那样一笑置之。天!实际上原来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那种陌生城市的大街上风餐露宿的冷静会因为过去心上人的一句话瞬间土崩瓦解。好像面对刚刚投下的汽油弹一样,你只有看着它普普通通的外壳“啊”一声的时间,然后就波涛汹涌地炸翻了整个世界。我不想让漫漫看见自己的狼狈;坚强的漫漫,冷漠的漫漫,小航不做软弱的小航!我深深地低着头,低着头,憋得喘不过气来,一线长长的鼻涕仍然不争气地落在汉堡的包装纸上。“我去洗手”,漫漫镇定地站起来走掉了。漫漫阿,还是那么懂事和坚强。漫漫洗了很久,我憋了很久,憋得气管好像断掉了一样地疼痛。直到终于能够控制自己身体里的水份不至于泉涌,我才抬起头来,擤掉鼻水。用红红的眼睛看着玻璃墙外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可惜这里不能洗头发洗澡……”漫漫坐下来的时候我咧嘴笑着对她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我总算恢复成原先的那个小航了,尽管是怯生生的,空虚的。我对漫漫讲述了森林乐队的改组,但是略过了围殴亚飞的事情。认为漫漫应该不会想听这段。“后来,乐队成员的家里出了点事情,他回家以后,就再也没回来。再后来,又组了几次乐队,但是全部都没能坚持下来。”我就是这么简单地解释道。实际上,那是一些漫长而通苦的过程,但是过去的事我不愿再提。作为对漫漫的交代,这样就足够了。漫漫没有说话,看着窗户外面,过了一会她说:“小航你吃了这么多苦啊……”“过去的事不提了!”我赶紧打断她:“那种狗鸡巴摇滚就是难成气候的!我活该!”漫漫不说话了,她也许是在顾虑我的心情。“漫漫你呢?为什么会……会……?”最后我问道。“会离家出走么?”“嗯……”这是积压在我心里很多年的问题了。“因为生活得没有价值,像当初的同学们那样,象父母期待的那样考大学,混大学,毕业,生孩子……这种生活无意义!我不喜欢!一切全都顺其自然,一切都是为了个人的美好人生,这么自私自利的生活,我唾弃它。在我画画的那段岁月里,只明白了一件事,丑陋自私充斥了画家圈子,其实冥冥之中自有一只巨手掌握着你的命运。无论多么伟大的画家其实都是个人崇拜的小丑。”我抬头看看漫漫,儒诺地说:“可是……可是……他们说你是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那些为了搞女人为了买车买房为了一己之私而所谓‘奋斗’的男人们怎么可能迷惑得了我呢?”漫漫定定地看着我:“小航,我唯一喜欢过的男孩就是你呀!”麦当劳大玻璃窗外人来人往,那些动作突然全都变慢了。好像电影里。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不真实的,但是熟悉!熟悉到可怕!好像这一幕在梦里曾经梦到过。我愣住了……胸口闷得不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手忙脚乱去摸自己的口袋,抓出了口袋里吸了一半的烟头。我不介意暴露我的赤贫,但是我介意暴露我的心情:吃惊地发现夹着烟的手好像鸽子受伤的翅膀一样抖个不停,我赶紧掏出火机用点烟的动作来掩饰,连打几下没有打着,我突然停下来:“不是真的!你骗我!”漫漫没有回答我,伸手拿走了打火机,我才想起麦当劳是禁烟的,我离开这种“文明”的场所太久,已经忘记了。漫漫低着眼睛认真地看打火机上面的图片。我不由得有些羞愧,这种穷人爱用的打火机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图案都有。火机上印着泳装美女的图案,那一定是从日本写真网上下载来的照片,一个脸蛋清纯的AV女孩,却完全没穿任何衣服。这是现在的小航的生活态度的写照。“4年前,我写在你袖子上的话!你还记得么?”我说不出话了,漫漫低声说:“4年了,你已经连同衣服一起扔掉了吧……”我盯着漫漫的眼睛,缓缓撸起衣袖,露出一截破旧的牛仔布护腕来,那件衣服确实早已经不能穿了,但是我把那袖子拆下来,装上暗扣,打上铁钉,看起来颇像一个朋克风格的护腕,我把它当成护身符带在手腕上已经好多年,曾经秀丽字迹已经看不清。我怎么会扔掉这行字呢?
我还要你亲口告诉我它的意思呢,我还要你亲口否定它!原本是个胸中没有一丝阴郁的天真少年,这么多年的不痛快,就是从你写的这行德文开始,布料上的字磨损了,但是它刻在我的心里,隐痛。漫漫垂下眼睛看着护腕,化妆恰到好处的黑眼睛扑闪扑闪好像花草上蝴蝶翅膀,我第一次看到漫漫这种犹犹豫豫不能确定自己心情的眼神,剔透的指甲轻轻碰触着护腕,握住了护腕,握住了我的手臂:“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么?”漫漫回过眼神盯着我的眼睛,我开始有一种恐怖的预感,一个可怕的猜测好象个讥笑的芽,在心胸里翻绕着抽节长大。天啊,不会吧,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太他妈戏剧化了!太他妈扯了!太它妈王八蛋了!我想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笑,但是脸只是抽搐了一下就笑不出了。我盯着漫漫的眼睛,那眼睛干吗那么认真!干吗温柔的暗示?干吗那么会说话?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当年就直接说啊!我不想猜!我真想喝出来,可是我又害怕!我怕得要死,我怕自己接受不了……我早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那些内幕,那些难言之言,那些伤害!这个狗鸡巴人间!“是喜欢我么?”我低声问,控制不了声音的低沉颤抖。漫漫没有说话,漂亮的眼睛左右漂移,最终凝结在有着裸体女人像的打火机上。我咳了一声,从漫漫手上拿回火机,啪地点着半截烟头。深深吸进肺里,爽!禁个屁烟!有癌症有艾兹有禽流感有矿难有车匪路霸可笑的人类一个个能活上几年?二漫漫停车在近郊的一座别墅式公寓里,漫漫有车,白色奔驰,我说过么?她的家是复式结构,楼上有阁楼,楼下有私人车库。好像美国人家一般。我经过足有百多平米的大客厅时,灯火辉煌,华丽的老板台,高到屋顶的书架,那不像是客厅更像总经理办公室,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手足无措了。我不由得在想:漫漫到底有多少钱?“我去给你放洗澡水。”漫漫脱下收腰皮外套笑了笑,有点勉强。不等我看清她的表情已经飞快地转过身去出了卧室门。我放下琴,坐在床上左右看看,和复杂充满功能性的客厅比起来,卧室小得奇怪,虽然装修精良,看起来却几乎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大床,一块大镜子,一张很小的摆满化妆品的桌子,收拾得整齐而安静。其实漫漫家整个感觉就是和女主人富有形成鲜明对比的对生活质量完全相反不在意。床很大很软,被单简直是让我害怕的豪华。我陷在里面有点感到不安全,我咧着嘴笑笑在床上巅了巅,突然好像被人一脚踹中肚子弯下了腰,再也直不起来……一点预兆也没有,我干脆地崩溃了,弯腰抱头,用一个奇怪的姿势折叠在床上,缩到后背两块肩胛骨都挨到了一起,好像发了疯一样不能克制地颤栗,抖动的幅度之大连上下牙床都咬不起来。
一股潮水从体内涌出,我号啕大哭,拼命地掐自己胳膊想要遏制自己,想要遏制,然而没有用,我发着抖,把漫漫漂亮的床铺扭得乱七八糟。我抓着膨胀的枕头,咬着棉垫,眼泪和鼻涕喷射在上面。我哭得喘不上气,用雄厚的男中音大声哼叫。然而我在这种滚雷一样的悲哀中还企图把双脚翘起来,生怕肮脏的靴子弄脏了漫漫昂贵的床单,可是没有用,我没法遏制哭泣,也没法蹬掉靴子。在浩大的哭泣和挣扎中感到漫漫走了进来。坐在我身边,继而,一个柔软的怀抱轻轻笼罩了疼痛无比的头颅,薄荷糖一样的清醒和慰籍注入进来。“你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我早知道……如果你早告诉我……如果我听别人的话去查一查……”我在号啕大哭当中大声嚷道。双手把漫漫单薄的睡衣扯得不成形。我感到特别痛恨她,这个女人!这个从来不苟言笑的冰冷的女孩,你为什么总是沉默?为什么从来不说话?为什么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真想掐死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我可真傻!我可真是活该阿!三洗好澡钻进被里,在那温暖的深处碰触到漫漫火烫的身体,女孩小腿肌肤赤裸的光滑,柔软睡衣堆积的皱褶,漫漫睡了,染成红紫色的长发倾泄在枕头上弯弯绕绕,挂在敞开的后衣领上些许丝丝缕缕,衣领和秀发之间是雪白的颈窝。发稍处还有着烫过后又拉直的干枯弯曲,那些令人心酸的分叉。这迷人的长发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份乌黑和笔直了。我已经抱过很多很多的女孩了,却从没想到今生自己能抱着漫漫,却好像第一次抱着女孩一样忐忑不安,这个身体,这令整个童年期少年期直到青年期间的我魂思梦绕的身体,从没有离我如此之近,这个身体如此陌生,近在眼前却又让我完全不能相信。漫漫好像很累了,睡得那么放心那么甜蜜,细细的温柔的呼吸抚着我的耳朵和头发。好像她好多年没有睡好一样。我整夜没有睡意,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看着熟睡的漫漫的脸,分别四年的脸颊,年华走进了女孩陌生的26岁,这些年和她远隔千里的我开始刮胡子了,下巴逐渐变得毛刺,几天不刮,镜子里就是一只青面兽。然而漫漫还是那么样的年轻,一根根清晰的眉毛顺畅,一根根长长的睫毛交织,脸蛋好像握在手里就会化掉,只是多了一种疲倦,这份疲倦令她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凶悍。一种近似于讥指气使的表情,令我想起当年亚飞的大姐,令我想起那次公交车上被我们嘲笑的野模特。也许漫漫根本就不漂亮吧,可是我怎么都看不出来她哪里不漂亮,我能看得出小甜甜的不美,却看不出漫漫有什么不美。她的一切都是我世界里的最完美,是所有美的标准,所有与漫漫不同的,就是不美!我把手指虚点在漫漫有无数细毛的额头,沿着清晰的眉目线条轻轻滑走到小小鼻尖,不小心碰到鼻头轻轻的冰凉,然后是温暖的鼻唇之间的呼吸,然后是隆起圆润的嘴唇,上下浅红的两瓣被枕头挤得错落,漫漫阿,想不到我今生又能看到你,想不到我能离你如此之近地看着你。天啊我是如此幸福,原来我毕生的痛苦就是为了此刻,原来这里就是天堂啊。我翻身脸朝下,压住了自己感官的倔强。双手好像烧红的铁钳抓住枕头,用坚强的决心,再也不动一下!漫漫翻身过来,揽住我的后背,感受到了我肌肉僵硬,就更加用力抱紧我,柔软的腿压上来,原来她根本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