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撒可鲁拆迁的事情,栓虎的面目就变得很狰狞起来;他和立本言语不和,竟然扭打了起来,俩人从包间里,一直撕扯到了娱乐城外面的停车场。一到那个空旷的停车场里,他们打架的事情就被众多的人发现。怎么得了,在董事长的地盘上,董事长竟然被人揪住了领子?保镖是吃闲饭的?那么多工作人员难道是白养的?董事长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打架,此时不积极表现更待何时?于是保镖飞速地赶来了,各个岗位上的工作人员赶来了。他们掰开了立本紧拽栓虎的手,几个人护卫着栓虎,让栓虎离开;更多的人则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立本,你一拳,我一脚,三下五除二,立本就躺在了地上。栓虎并没有走远,他喝令手下的人不要打了。栓虎说被打的人是美国人,给他点颜色就行了;如果真把他打死了,那还不成了国际纠纷?栓虎说美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经不住打的;他刚才之所以对他动手,就是因为胸中激荡着对美帝国主义的仇恨。
众人散去的时候,立本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头上磕了个血口子,往外溢血;他的一条腿仿佛不听指挥了,每往前迈一步都很疼痛。正在他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行走的时候,面前出现的一个人,似乎让他看到了黑夜里的一线曙光。
这个人是一个尼姑。当立本还被一伙人群殴的时候,她就站在一旁观看。其他人退场了,她却没走,她还是立在那里观看。立本站起来时,她看到立本脚下不稳,就朝立本跟前走了几步,做出了搀扶的动作,但却迅疾地缩回了双手,并没有真正地搀扶。立本看她的神情很迷茫,而她却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她开口说出的话也让立本颇为吃惊,她说立本的命真大,挨了那么多的打,竟然还活着?立本嗫嚅着说觉得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尼姑又扑哧一声笑了,说岂止是立本认不出她,她刚穿上这身行头时,连她的儿子狼娃都认不出她了。
一句“狼娃”,唤醒了立本的记忆。他问尼姑是腊月吗?尼姑说她就是腊月,不过现在不叫腊月了,叫莲花尼。立本问她怎么出家了?腊月说她并不愿意出家,但她父亲硬要逼着她出家。立本问她在什么地方出家?腊月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督促立本快去包扎伤口。瞧瞧那血流的,连耳朵都染红了。
立本跟随腊月来到了富贵的寺庙。寺庙里的人依然很多,那座菩萨石像前烟雾弥漫。富贵自从评上了寺庙住持后,就不再亲自坐诊,接替他给人看病的是他的外甥。外甥不大会写字,于是就在一片片纸上画上各式各样的图案:画多少鸡蛋,表示要烧多少张火纸;画多少个铁环,就表示得给富贵敬献多少银两;画多少条横线,表示要绕祖坟奔跑多少圈;画多少条竖线,表示要在祖坟顶端插多少根缠着红纸的竹棍……总有那些笨蛋领会不了富贵外甥的意思,他们常常把铁环理解成给佛爷烧火纸。富贵外甥见到这种人就火冒三丈,他当然要放开喉咙骂他们了。骂有时候不解恨,他着急时还会踢他们几脚。
富贵猫身在一间小屋子里,成天不出门。身体不好是他自我封闭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随便让人看见他。他已经升格为住持了,这个住持是那么地名副其实,有宗教局颁发的红本子为证。住持至少相当于处级干部,放在开阳差不多类似于一个县长。县长若没有一点架子,和修鞋的卖菜的零距离接触,那还能叫县长吗?于是富贵就把自己藏了起来,不能让那些杂七杂八的人看见。当然,他也亲自接待一些贵宾,比如一些颇有身份的领导或一些腰缠万贯的老板等等。但这些人非常稀少,一两月都碰不到一个。
在大堂里,腊月拿出一把艾蒿,将它点燃,化为灰烬,然后将灰烬敷在立本的伤口上;接着找出几块创可贴和一条纱布,把立本的伤口包裹个严严实实。随后腊月就像考官一样考起了立本,她问立本在美国干什么?立本说是一个义工。腊月问义工有没有级别?立本说没什么级别。腊月的神情就显露出了为难之色,她犹豫了一会儿,扭回头叮咛立本,若见了明德住持,就说自己有级别,就说自己比处级还高一格。立本问她编造这样的谎言有什么意思呢?腊月让立本不要详细询问,照着叮咛回答明德住持就是了。
富贵呆的屋子一片漆黑。立本脚跨进门槛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酸臭味。这种味道那么浓烈,几乎能让人窒息。立本听到了富贵的咳嗽声和吐痰声,他也听到富贵在询问腊月带进来的人是谁?腊月没有回答他,却迅速擦亮了一根火柴。火柴点燃了放在窗台上的一根蜡烛。在幽暗的烛光里,富贵的轮廓从漆黑中渐渐浮现了出来。
富贵蜷缩在一张床上,见立本进来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依偎在被褥上。富贵的脸就像一个骷髅,面色仿佛一张黄纸。富贵目不转睛地盯着立本看了许久,呆滞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他以微弱的声调询问腊月领来的人是谁。腊月在富贵的脑瓜上拍了一把,问他是在假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了,难道连立本都不认识了?富贵嘴里喃喃自语,“立本”“立本”地念叨了好几遍,终于想起了立本是谁——不就是跑到美国去带回一提兜美元的那个人吗?不就是异想天开地出资建设撒可鲁的那个人吗?——但他对腊月带着立本进来见他很是反感,痛斥腊月长没长脑子,明德住持是一般人能随便见的吗?明德相当于处级,处级在古代相当于县太爷,出入要被人抬在轿子上的!可腊月倒好,她硬是把玛瑙不当宝贝,硬是把金元宝和麻钱区别不开。
富贵说着说着竟然哭了,眼泪和鼻涕交织着流淌,在他的衣领上模糊成一片。腊月抓起被角,给他擦拭着脸,也擦拭着衣服。富贵筛着身子,拒绝腊月的擦拭,他声称自己的鼻涕涎水也是佛爷的甘露,擦了它是多么多么地可惜。最好叫外面的一个信徒进来交些钱,将他流出来的这些东西用舌头舔了;谁舔了它,咽进肚子里,谁就是有福之人了——他不但往后活得灿烂夺目,而且死后会昂首步入金碧辉煌的极乐世界——但腊月根本没有理睬富贵的唠叨,她依然把富贵流出的脏物擦掉。就在她刚刚松手之际,富贵却喊着要撒尿,腊月就弯下腰去,从桌子底下拽出一个脸盆,端在了富贵的面前。那个脸盆里已有些许的尿液,刺鼻的气味就是从脸盆里发出来的。富贵解开了裤带,掏出自己的东西。腊月端着脸盆,脸盆接在富贵那个东西的下方,她却把头扭向了一边。富贵撒尿就像没有悲伤的人在哭泣,好半天才挤出一点一滴来。
立本干脆从黑屋子里退了出来,他受不了那个气味,也受不了那种气氛。然而,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却被腊月叫回了屋子。腊月说她父亲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立本说,让立本一定进去聆听。立本刚一走进去,富贵就问他感觉没感觉到自己很荣幸?立本说都穷途末路了,还有什么好荣幸的?富贵就不高兴了,一阵咳嗽过后,他质问立本不花任何代价,竟然轻而易举地见到了一位高僧,还不荣幸吗?多少人磕头都见不上他呢,而他居然不把他明德当回事?立本看到富贵那个样子,本来很生气;富贵的一番吹嘘,让他更加地不舒服。他语带讥讽却又连连点头,说荣幸荣幸,非常荣幸,就像见了总统那般荣幸。富贵笑了,咧开的嘴半天都合不拢。
富贵又自我吹捧了一番,说自己能看到所有人的来世,哪个人会去极乐世界,哪个人会永恒地在苦海里挣扎,他都了如指掌。他说麻子村人死了后,都要变成鬼,惟独富贵会变成神。鬼也是分等级的,不同的鬼会呆在不同层级的地狱。层级越高,痛苦越少,层级越低,痛苦越重。麻子村的人绝大部分都将呆在十八层地狱。十八层地狱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煎油锅,满锅的油被火烧得沸腾着,滚烫滚烫的。一个一个的鬼被弃扔在油锅里,像被烹炸的蚂蚱,活蹦乱跳,哭爹叫娘,痛不欲生。鬼和人不一样,人活腻了可以死;但鬼即使再痛苦也死不了:因为不论他们怎么自杀,他们还是鬼。麻子村人做了对不起先祖的事情,他们犯了天条律令,他们不下十八层地狱,谁又下十八层地狱呢?祖祖辈辈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土地,到了这群败家子的手里,竟然把它弄丢了。最可笑的是,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了祖坟,祖坟有的被推土机削平,压在了一层水泥底下;有的祖坟里的尸骨,被挖掘机刨挖出来后,像抛撒柴棍一般地扔得到处都是。啥叫羞先人,这就叫羞先人!不,这都不能算羞先人,简直是亏先人日先人呢。
不过,富贵对自己的未来颇为满意,这或多或少对他是个安慰。他将来是要去西方的极乐世界。极乐世界那幢比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楼宇里,自然有他的一个宝座。他出入其中,两边的侍卫都要向他脱帽敬礼,众多的美女都会向他频送秋波。他斜倚在镶着金边的软椅上,有人给他搓脚,有人给他摇扇,有人给他捶肩,有人给他揉背,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多美妙有多美妙。但是,他不会沉溺于个人的享受之中,他会千方百计地去拯救还在地狱里受苦的家人的。这种拯救当然不会有太多的难度。想一想吧,进入皇宫的人里,他的兄弟姐妹,他的七姑八姨,有几个不跟着他沾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阳世这样,阴间也概莫如此。富贵的想法是他进了天堂后,一旦掌权,就给他的亲人封官加爵,最好都能让他们成为省长之类。如果当省长难度太大,最差也得弄个乡长当当。
提起宋通过,富贵全身都颤栗不止。他口齿变得不那么清晰,而且动辄把宋通过和戚光荣混淆:宋通过是个卖屁股的,戚光荣也是个卖屁股的。宋通过霸占着那个尿壶,硬是舍不得给他;他做了他十几年的岳父,难道是白做了?尿壶对他意义大呀!他拎着尿壶见佛祖,把它敬献给佛祖,佛祖会高看他呀!那个尿壶代表着他的身份,也承载着他的荣誉,在向佛祖表达着他非同寻常的来历;佛祖收了尿壶,能不对他偏吃偏喝吗?可戚光荣却跑了,至今他也没了踪影,尿壶也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