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省长的撒可鲁之行,让撒可鲁一下子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除了省市媒体,中央级的媒体也纷至沓来,这让小林既风光,又有点儿招架不住。记者不是来了就来了那么简单,接待每个记者都得花一定数目的钱。在餐馆里设一场酒宴,似乎不过分吧,但动辄也要千八百;记者临走时拿两条高档烟,好像也成了惯例。可恨的是,有的记者明目张胆地索要红包,如果不给,他就威胁要曝光撒可鲁。撒可鲁并不是完美无瑕的,它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比如,撒可鲁没有自己的排污管道,它流出的污水淹没了邻村的一大块农田,让邻村的村民怨声载道;再比如它的园长不是来自于民选,而是由投资商指定,这算不算违反中国村民选举法呀?再比如,撒可鲁村民内部也不团结,有的人端着碗吃肉,有的人端着碗咽糠,由于不平等,造成的吵架事件时有发生。
小林来越北,就是为一起记者的曝光事件而来的。小林在一家酒店的门口等我,随后我就带他去见那个声称要曝光撒可鲁的记者。这个记者其实是在一家气息奄奄的小报社里上班,也算是临时雇用的。报纸发行量很小,但记者的胆量却很大;报社就那么几间房,低矮而简陋;记者的办公室里,脏乱不堪,灰尘在桌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记者是个毛头小伙子,额头很宽阔,但面颊却非常窄小,一双眼睛,宛如两粒芝麻。记者一见我们,就冲着小林说,拿八千元了事,不然搬谁来都没用。小林把事先准备好的两条烟,暗暗塞入他的抽斗,记者紧绷的表情才有所缓解。记者解释说他们有任务,每月得向报社交五千元钱,他也没办法。不过,他对小林没有认真接待他,没有把他当个人物看待很有意见。他去了,自报了姓名,小林一句忙着呢,就把他打发了。他还举出某个县如何隆重招待他的例子——宣传部长到大门口迎接,用茅台酒宴请——然后质问小林是什么级别的官僚,架子竟然那么大?不过是个村长嘛,有什么了不起啊?
小林解释说,那天他在收水电费,好多村民不愿意交,搞得他心情很坏。水电费收不上来,电力部门就威胁要拉闸。一旦停电,他可不被村民骂死?记者说不说那么多了,不说那么多了,田园长能来,就是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免掉三千元,交五千元得了。住在别墅里的人,五千元算什么呀?小林罗列了一大堆困难,说鞋子漂亮,但脚塞进去却不一定感到舒服,真是不在撒可鲁住,不知道撒可鲁难哪!我也为小林帮腔,说撒可鲁别墅和城里的别墅是两个概念。城里住别墅住的都是有钱人,而撒可鲁里住的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村民。这些村民没有工资,没有其他经营,他们怎么能有钱呢?再说了,小林不过是个临时园长,他手里又没有其他经费,他如何能拿出那笔钱呢?记者说他不管那么多,他就是要小林拿出一笔钱来;反正他已经在邻村作了采访了,邻村的人说,撒可鲁是他们的祸害,如果撒可鲁不对他们遭受的损害作出赔偿,他们就要闹事,甚至要来越北集体上访。
我对小林递了个眼色,意思让小林别再和他纠缠了。在楼道里,小林对没有结果的离开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不要给上那个记者五百元算了。我说不用不用,我说我已经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小林问我什么办法,我说等出了报社的大门我跟你说。
小林到越北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替村民来取照片。村民争相和项省长合影,但却不知道给他们照相的人是谁?过后大家都纷纷来找小林,希望小林能把照片替他们索要回来。跑得最多的是宋通过,他愿意出钱让小林给他跑路:和项省长的合影对他显得如此重要,他都急得喉咙里伸出了手。替村民照相的还能是谁呀?当然是记者了。几十名记者围追堵截着项省长,乱哄哄的。小林弄不清别的记者都姓甚名谁,但他曾经见过薛雨露,而且记住了薛雨露的相貌;薛雨露当时就站在项省长最正面的地方,她的镜头对着项省长闪烁个不停。薛雨露那里肯定有村民和项省长的合影,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把照片交出来。
在去找薛雨露的出租车里,我对小林说,只有拿到和项省长的合影,把合影让报社看看,他们就没有胆量曝光撒可鲁了。小林将信将疑,问一张合影会有那么大的威力吗?我说没问题的,你试一下就知道了。
薛雨露在三年前就成了报社的副社长,而孙社长在去年已经命归西天。孙社长曾向上级极力举荐薛雨露,但薛雨露成为副社长后,他却被薛雨露活活地气死了。退休后的孙社长还以为自己如同过去那样呼风唤雨,于是就收了某家企业的一大笔钱,亲自执笔写了一个整版的稿件,希望薛雨露能给予发表。薛雨露就是自己喂养的,她能不携带感恩之心,向自己摇尾巴?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偏偏发生了:薛雨露见了他的表情比冰糕还要冷冰冰,她爱答不理他;当他提到稿件时,薛雨露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一个整版必须交十二万块钱;即使优惠,也不能低于十万。孙社长几乎是用哀求的语调和薛雨露说话,但薛雨露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孙社长离开薛雨露的办公室,薛雨露眼皮抬也没抬,一个“再见”也没有说。孙社长一出报社的大门,热泪就抑制不住地流淌。晚上,他又打电话给薛雨露,可薛雨露却故意不接听,随后又关了手机。孙社长当天晚上就因心肌梗塞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的抢救室,三天后就告别了人间。薛雨露借故没有去参加孙社长的葬礼,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她说孙社长是个大色狼,别看人已经老了,可心却花着呢。她恨他,她就是想气死他!
我并没有进报社,而是让小林进去向薛雨露索要照片。出乎意料的是,薛雨露把照片给得十分痛快。小林很快就从报社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小林领我到一个僻静处,从信封里取出照片观赏。照片效果非常好,把人照得很逼真;尤其是三妈和项省长的那一张,叫人看了忍不住想笑:三妈手抓着项省长的衣襟,头扭向一边,嘴咧得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缝;而项省长也微笑着,但神态却很端庄。小林和项省长的合影就显得一本正经,宛若一对貌合神离的父子。
小林说薛雨露对昔日的麻子村变成今日的撒可鲁感到非常吃惊:从地狱到天堂,真的那么容易吗?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从她的言语中,小林能咂摸出,薛雨露极希望在撒可鲁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别墅——别墅倒不要现成的,只要给她划拨一片地皮即可,她自己出钱盖;如果修建了别墅,她也不会经常去住,只是在节假日到那里放松散心;她主要看上的是撒可鲁的环境,远离工厂,没有污染,空气清新——薛雨露还问到小林见没见过我?小林说偶尔见到。薛雨露就大发感慨,说其实她对我是蛮好的,只是我脾气犟,不服从她,这才造成我和她之间的某种隔阂;不过,薛雨露肚量大,不和我计较,她现在依然固执地认为,我是个人才,笔底下有几刷子,可惜报社像我一样能把文章写通顺的人寥寥无几。
我笑了笑,并不把薛雨露的话当真。我劝小林拿着照片去那个想曝光撒可鲁的报社,径自去找他们的总编辑,让他看看自己和项省长的合影,并随便吹嘘几句,就说自己是项省长的远房外甥。小林不肯如此,说骗人恐怕不行吧。我说在妓院里生活,还谈什么贞洁呢?到处都是骗局,不骗人行吗?小林对我的观点很不以为然,他相信社会就像一棵果树,绝大多数果子都是好果子,个别果子歪了或者被虫子咬了,那是很正常的。不过,小林还是同意拿着照片去找一下那个报社的总编,但他不干缺德事,绝对不会冒充项省长的外甥。
正如我猜想的那样,小林从那个报社里出来,脸上的笑容如同春天的鲜花那般灿烂。报社那个脊背有点弯驼的总编,一直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不停地向他点头哈腰,脸上的媚笑比沸腾的猪油还要油腻。小林见到我,就向我竖起了大拇指,一个劲儿夸我高,就是高,一张照片,就把一件麻烦事彻底铲除了。
小林详细给我描述了去见总编的情景:总编刚开始对他还不理不睬的,但当他拿出和项省长的合影后,总编的态度发生了急转弯,一下子从零下一百度,变成了零上一百度:他热情似火,甚至有点儿战战兢兢。一张照片就能把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变成一只乖乖顺顺的猫,这是小林怎么也想不到的。总编既热情地和他握手,又给他倒水递烟,连忙说都是自己人,搞误会了,误会了,他会严肃处理这个记者的。接着,主编对项省长进行了热情洋溢的赞美,说项省长要人品有人品,要水平有水平,是建国以来,这个省最让人尊敬的省长!当然,总编也问到小林怎么能和项省长合影呢?有什么样的特殊关系?能不能也从中牵个线,让他也和项省长认识?
总编所有的问话,小林都是含糊其辞地予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