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情醒来,自是出了阴阳镜。他惊疑的发现自己坐在一个蒲团上,对面坐着老僧。
夜郎?妄语?亦或是不忘情尊佛。只是人会变,天会变,沧海桑田都会变。什么是不变的?他脑壳有点疼,大概是在那阴阳镜中呆得太久的缘故了。
老僧坐在他对面,眉宇花白,捧来了一盏灯,那是一盏青瓷熊灯,灯柱是一只掩耳的熊仔,那只熊仔胸前印着流苏,头上顶着敛口的小碗,里面盛着火油,一颗灯芯趴在碗口,头发里烧着火焰。
“你醒了?”老僧说,眉目慈祥,看不出有夜郎的狰狞,也没有妄语的宝相端庄,再没有不忘情尊佛那一副看透了世上万般情缘的了然,有的,只是这年老过后,透着苍凉衰老的神色。
“老师傅,小童呢?”楚留情有些恍惚的问,他抬起头,目光逡巡了一番,原来是身在佛殿之上。那纸窗上掩映着灯光,还在讲痴情花说的故事,玄奘的法身还坐在那儿,与他们呈三角之势。
老僧掏出阴阳镜,那镜和原来一般,背上有一个弓形钮,扭上鹿纹,扭下鸟纹,镜柄上雕镂着彼此攀缠的毒蛇,只是镜面上已然碎成了千片万片。
阴阳镜在,吞月在,无色庵在。阴阳镜碎,月出,天火烧庵。
楚留情脑海中一瞬闪过佳人说过的这句话,但也只有一瞬,他扑过去,抓住老僧的衣领,大声吼道:“小童呢,快告诉我,小童呢!
“他生在这世上,死在那阴阳镜中,怕是再也出不来了。”老僧说。
果然,果然小童终究是没能活了下来,楚留情眼神一黯,旋即又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不对的,你便是夜郎,既然你活了下来,那小童定然是能活下来的。”
老僧任他发狂,依然气定神闲,“施主,我早已非我。”
楚留情一愣,“你不是你,那是什么?”
“我是空。”
“别跟我说禅了。”楚留情把他按到墙上,随手操起无名剑,顶着老僧的喉结,“你定然是晓得如何从阴阳镜中起死回生的法门,只是不肯讲与我听。你说是不说,你若是不说,今天我便是血洗了你这无色庵,好叫你们这帮食人的秃驴不要再祸害人间了。”
“那阴阳镜中的并非是我,而是‘色’,施主见到了他,便以为是我,大错特错。”
“好啊,老东西,你以为我不敢动手是吗?”“噌”的一声,无名剑出,在老僧脸上留下一条浅痕,剑去势极快,夺进石缝,纷飞了石屑。
楚留情故意贴着他的脸面,歪牙咧嘴,做出威吓的模样,“老东西,你若是不与我一五一十的道来,刚才这一剑就要削掉你的脑袋。”
老僧却是闭目念佛,一脸虔诚。
“施主,这又是何必。”
楚留情见他不为所动,只道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剑在墙上撕开一条长缝,还带着一点血迹,眼看着就要斩到老僧,突然凝滞。
楚留情见他面色不改,将剑一扔,跪到跟前。
“师傅,刚刚是我不好。”
“哦?”
“我实在想念那孩子,小童与我出生入死,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我实在离不开他,求师傅开恩,让他重回这人间。”
“刚刚是我不好,一时动气,望师傅原谅,还请师傅开恩吧!”他说完,就用额头碰地,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老僧见他如此,不忍相见,撇过头道:“施主这又是何必,那阴阳镜中的夜郎、钥娘都是幻化出来的,是‘空生色’,那小童却是活生生的,阴阳镜一劫,只是他的劫数,人既已去世,阴阳相隔,施主又何必苦苦求之不放。”
楚留情见他这么说了,才知道已成定局,他全身乏力,委顿于地。老僧在一旁念道:“终究一场空,终究一场空……”他念了两遍,忽然气血涌到脸上,露出潮红,那潮红褪去,却又是一脸的苍白。他把袈裟脱掉,只见一身的白衣。
楚留情一怔,这白衣这么眼熟,原来先前入小洲时,见到的那个白衣人是他,还以为是中了痴情花的毒,眼花看错了。
原来这老僧痴情花毒发错,半癫半痫,他原本手上捧着油灯,那油灯落在地上,灯油撒了一地,火焰顺着灯油,只顾着烧,火势转眼就大,楚留情本想冲进去,可是那老僧癫痫得厉害,已然合身撞出,楚留情无奈,也跳出去,紧跟着他,两人出了无色庵。楚留情回头一望,只见好大的火势,如一条长龙,明晃晃的,与天相接,正是应了那一句“天火烧庵。”他一边追老僧,一边觉得天边有什么在发亮,扬头一看,那月牙刚刚挤出云海,那天上,便是一半明亮一半暗。
是溢着珠光宝气的夜明珠,镶嵌在了这帷幕中吧!楚留情一出神,那老僧已经立足不跑了。他立在悬崖边,望着天,不知不觉看歪了头。
“钥娘,钥娘,对不起。”他一边拭泪,一边说。
楚留情心说,这会儿,他是夜郎。
那老僧哭完了,盘腿坐下,闭目半晌,楚留情看他神情,心说,这会儿,他定然是妄语。
那老僧念了两句佛,又爬起来向楚留情走来,一边走一边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吾乃不忘情尊佛。”他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火焰的脚印,走到楚留情面前时,肌肤里冒着火焰,衣裳尽裂。
“施主怎么还在这里?”他问。
“阴阳镜碎,月出,天火烧庵,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是解了这里的曼陀罗花之毒了。施主,多谢你了。”他说完,火焰陡然一盛,顺着他,一直蔓延到这一地的曼陀罗花,眨眼就把这里烧成了一片火海。那火焰见了楚留情却是自行绕开两边,楚留情在火焰里杵了半晌,好端端一个花海就被烧成了满目的灰烬。
这时,月亮刚好出来,只见那些灰烬被月华吸引,纷纷的往天上飘去,定睛看时,个个六角棱边,好似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楚留情拿手去接,那些灰烬触手即化,他暗暗称奇。
那老僧被火焰烧过,全身枯黑,却还能说话:“施主见了两个夜郎的故事,却不知信的哪个?”
楚留情心说,那第一个夜郎为痴情花所害,犯下滔天罪孽,只能在这无色庵中枯坐,静等有缘人解开痴情花毒;这第二个夜郎为爱而生,为爱而亡,岂不凄美。于是便道:“我是信第二个故事的。”
老僧长叹一声,“施主终究要为情所困。”他从怀里掏出那瓶“忘情水”,道:“幸好我这里还有一瓶忘情水,施主他日为情所煎熬,只要饮上整瓶,做那‘一梦去尘’,自然会忘了情,忘了种种。”
“要忘情做什么,我定然不要的。”楚留情嘴硬,其实心动。
“施主助这无色庵中助这无色庵中众人往生,老僧感激不尽,还请施主收下吧。”
楚留情见他说辞恳切,推辞不得,只得收下,刚从他手里取走药瓶,一阵风吹来,那老僧化作沙粒,粒粒弥散在风中,只听他道:“施主切记,所谓人间情,不过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人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人间最苦的事,又莫过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楚留情见他飘得无影无踪了,还恍惚回过神,那空中有沙粒显出一行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再一眨眼,那一行字却是没了。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在看他,寻时,只见那多时不见的鸳鸟在枝头,嘴里叼着他那块价值连城的佩玉,他才要说话,那鸳鸟像是被惊到了,扑腾着翅膀飞走。
楚留情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他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慌忙取了小舟,划进雾中。于是湖上舟,舟上雾,雾中船,终于是使出了芦苇荡,他骤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唱着《蒹葭》,回转身,白茫茫的一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