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梓这一病,缠绵在榻七八日才好。她病的时候,皇帝常派罗宝前来照应,并下令内侍省,沉泉殿一应的吃穿用度不用禀告皇后,而由皇帝批示,罗宝根据时令工节气安排拨发。
这一天她早起梳洗打扮好后,听得外面有喧哗声传来,觉得新奇,叫犹泫出去查看。不一会她回来说:“娘子,今天可有好看的了。今日秋分,皇上娘娘赐百官秋饼后,还要在毬院看他们比牵钩。吴王,宁王都要来呢。”“吴王驻北,宁王平南,怎么都回来了吗?”黛梓言道。
“是啊。听说打了胜仗,皇上高兴,召他们回来封赏。”
“人多嘈杂,我就不去了。”
“娘子,难得宫里有这样的热闹,皇上下令让宫内人多去,各殿的都去了。再说你风寒初愈,要多接接人气冲一冲啊。”犹泫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黛梓知道,她若不去,宫女们都得留下陪她。所以就言道:“好吧。”犹泫和相从听她应允,自是欢欣雀跃。
是日天高云阔,艳阳高照,她们顺着熙攘的人声,慢慢走到了毬院。毬院四周挂着七彩东阳花罗幔,彩幔上方还按天上十二次的位置,用镶金红铜竿挑着各色瑞兽飘,有如意双花鲤,祥云送仙鹿,麒麟踏浪,鹤衔仙芝……。毬院一角,支起几丈宽的梨花帐,有几十个伶人,盘坐胡毡之上吹奏弹拨,一曲《喜中天》刚罢,一曲《战鼓紧》又起。
黛梓她们进了毬院,此时毬场四周都围满了文武百官和各路宫人,只见眼前一片红云绿影,紫带蓝袍,毬场里面却是半点也看不清楚。
只听得里面一会鼓声渐紧,一会哄堂大笑,犹泫与相从已急得直踮脚,却还得顾着娘子。黛梓见此道:“你们往里去吧,我在这里等着。”犹泫四下看看,见坡上有一棵银杏树,便送黛梓过去,道:“娘子先在这里等着,婢子们去去就来。”黛梓点头,她们走了几步后回转道:“娘子别乱走动,人多易走散了。”黛梓笑着挥手:“快去吧。”
毬院内的百兽闹春栎木高台上,香幡浮动,宫女持游飘、条融、兮光、仄影各色羽扇立于台畔,李檀与夏皇后坐在台中,淑妃、良妃分坐两旁。台下牵钩阵势正在僵峙,众人都屏息静气观战,李檀抬眼看到毬院一角有一银杏树,时值深秋全树金黄,黛梓乖乖站在那里,似在等人。周围宫女,命妇皆着艳色短襦帔子,露出雪肤丰乳,头上枝翠满缀,脸上粉蝶蜂黄,黛梓穿着素色长衫,缥色衬裙,高领宽袖,头梳归秦髻,上只插湖蓝贴翠华盛,面上点了绛唇,腰上系五角丝扣螭凤玉玦。李檀知她不喜盛妆,又新愈怯风,所以穿得多,这样一来反而显得通身古意。
李檀虽尚武擅战,不通文墨,但美人赏过无数,看黛梓恍若明妃出汉宫,立于片片黄叶之上,风过衣佩叮当,自是秋色无边。想起那日钱文槐曾为她念了许多诗,好像有一句:“花分浅浅胭脂脸,叶堕殷殷腻粉腮。”,颇合今日她的容貌。
入夜,宫灯已上,窗外有风声习习而过。黛梓换上了银红绣白水仙夹襦,站在案边作画。犹泫端着一个青釉兽足朵云纹香炉走进了暖瑶华,相从正布置寝具,拿着鎏金荔枝纹暖炉放入锦被中,两人一边收拾,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相从道:“今日真是热闹,我看那牵绳有几十丈长,从没见过那么长的绳,有拳头粗。”
犹泫斜了她一眼:“是有两个拳头粗。”
相从嘻嘻一笑:“白衣的宁王个子真高,倒像圣上,只是面貌不像。”
犹泫压低了声音说:“莫瞎说,宁王是圣上的义子,吴王才是嫡长子。”
“怪不得吴王眉眼如圣上一样,就是神情比圣上严厉的多。”
“可不,看一眼我都觉得心慌,听说吴王最爱拿鞭子打人。”
“那个许阁老,我看快七十了吧,圣上让他举旗当哨官,他偏要到吴王一队,吴王一队被拽倒,他摔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我看良妃娘娘都快笑得直不起腰了。”
“我也笑得肚子疼。”
“许阁老真是自讨苦吃。”
“他还不是为了讨好吴王,只是吴王输了比赛,折了面子,恐要牵怒于他。”
“那也怪不得旁人。”
“今日我看流光殿宫人的彩钿真是好看。”
“我倒觉得良妃宫人冰纹的长裙绣得新奇。”……
今天虽未看到实景,但两人的话传入黛梓耳中,尤如亲眼所见,方知今天的牵钩比赛如此有趣。
这时冯安走上殿来,走到黛梓身边,神神秘秘地说:“路娘子大喜!”
黛梓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何喜之有?”
冯安道:“今日从神龙殿传出消息,圣上请皇后,淑妃,良妃前去商议册封您的事宜。圣上本属意册封您为昭媛,但遭到了皇后的反对,后来淑妃建议册封您为御正,皇上始终不同意,最后还是决定册封您为高一级的华仪。您说,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黛梓听后沉默不语,犹泫与相从在边上听了,都跑过来给黛梓贺喜。毕竟还没正式下旨,不宜过于张扬,黛梓便命他们回去休息了,自己则独坐在暖瑶华中。夜半寂寂无声,对着宫灯香笼,想起李檀“我愿保你一世周全”的承诺,触及多日未见的思念,一时间她心里春意缱绻,柔肠百结。
第二天一早,册封的圣旨就传到了沉泉殿。
三日之后,鸿胪寺卿在含元殿前设香亭放圣旨,布节案摆印玺,进行了册封大礼。
礼毕,黛梓回到沉泉殿,见已有宫中的贺礼送到。
她先打开淑妃送的宝盒,里面有一撒金箔的彩笺,淑妃在彩笺中写了一段话,大致意思是:今日得知妹妹获封华仪,心中大喜。想从御花园中采一朵花中魁首赠予妹妹,但想到妹妹性情璞玉浑金,怀瑾握瑜,定不忍心在西风到来之前,让花留着空枝凄凉应对冬夜。所以虽然没给妹妹送来花,却给妹妹在花神面前积了德,也算贺礼吧。
黛梓看罢,低头一笑。接着打开了皇后送来的锦盒,里面是一个乌玉貔貅扇坠,乌玉本就难得,而这块乌玉里竟有点点蓝星,如夜空繁星一般,晶莹璀璨。貔貅能吞四方,有招财纳福之意,但因其只吞不泄,亦暗指贪得无厌。
良妃的礼物是一尊黄铜莲花手菩萨坐像并一本和血麝墨抄写的《华严经》。
黛梓看到心想,今日我受册封,淑妃下了一道言辞旖旎的战书,皇后给出了一则警告,良妃则指出了一个信仰,看来今后宫中的生活恐难独善其身了。
接着她拿起了柴御正贺礼,贺礼是用云锦包着的褚遂良《伊阙佛龛碑》拓本。打开拓本,见其中书风宽博方正,棱角分明,骨力强壮,乃是黛梓最为欣赏的风格。
那日在顺庆殿中,柴御正顶着淑妃的淫威能够实话实说,已是不易。黛梓本想前去拜谢,但转念一想,自己新受册封,而她多年无宠,贸然前去定会惹她伤心,况且淑妃在暗处紧盯自己,若与柴御正走得太近,反而会给她招开是非。
黛梓走到书案前,铺开雪金蜡笺,写了一封回谢折,命人将内侍省新送来的一件雪貂皮嵌翡翠蝴蝶扣软裘装入锦盒,叫来相从让她把回谢折与锦盒给柴御正一并送去。
此时,赵德满来到殿前,见到黛梓先是贺喜,然后言道:“圣上请娘娘夕时乘香车移步大业殿。”黛梓羞红了脸,低头称是。赵德满见此,笑咪咪的言道:“为了今日,大业殿三天前就开始准备了,圣上一年呆在宝光镜前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今天多。圣上还精心打造了一件礼物,请娘娘在上香车之前再看。”说完递上一个雕填彩漆双龙纹盒。
正如赵德满所言,李檀为了今天确实费心不少。下了册封圣旨后,便命宫闱局将大业殿悉心布置,除了将家具边角的金边重新镶嵌外,还用瑞鳞香涂墙,将殿中的帷幔全部换成丹红捻金双丝绫,御塌上设猩红捻金线绣百子闪光缎帐。
第二日,李檀前来大业殿视察成果,很满意。但觉得以黛梓平时的衣着打扮,行容举止来看,似是偏爱典雅素静之格,于是就让宫闱局将御榻上的红帐子换成水红色彩线绣百子宋锦帐。
收拾稳妥之后,李檀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沙陀部落里生活时,看到年轻男子将狩猎到的野兽猛禽献给心爱的姑娘,以示自己的强壮与刚勇,自己还从未为谁做过这样的事,以前曾想过若是固芬在此,定要为她擒来猛虎,斩下雄狮,而黛梓与固芬是一回事。他下令让侍卫跟随自己骑马带箭出了城,在城外的皇家猎场围猎了一下午,猎到了一只斑斓猛虎,射下了两只金雕。用车将猎物载回宫后,又犯了难,李檀见那天黛梓看到蝙蝠时已吓得花容失色,若是将这些带血的野兽放到她面前,她定要晕在当场,怎么办呢?他想出个主意,把老虎的尖牙敲下来,把金雕颈边的绒毛拨下来,放在盒中送到内府局,命他们用这些东西制作成一个项圈呈上来。
黛梓受封当天,李檀早早就起了床,让贴身太监为自己修饰仪容,修好之后,他还不满意,自己拿起小金剪刀对着宝光镜修饰了好一阵子腮边与鬓角。下午在含光殿的朝会,李檀命群臣早早就散了,他骑着御马雷首兽一溜烟回了大业殿,让赵德满把兽齿项圈和一身衣服给黛梓送去,接着令宫人早早把龙凤红烛点了起来,自己却不进殿,而是在殿前檐下来回溜达。
沉泉殿里此时也是喜气洋洋,犹泫与相从将十几身华服摆在案上,争先恐后地给黛梓出主意。相从道:“娘娘穿这件红丝绫礼服吧,非常轻透,若隐若现。”
犹泫道:“圣上每天见多少美女,过于裸露只会让人觉得俗艳。娘娘还是穿这件紫色绸礼服,显得高贵神秘。”
相从道:“娘娘在足腕上挂上这串金铃,在锦履上撒满郁金香粉,这样走来才是步步生辉。”
犹泫道:“娘娘穿上这件百鸟裙吧,这条裙子可以露出纤腰上的肌肤。”
最后她们两个终于共同挑选上一件衣服,举到黛梓面前:“娘娘无论穿哪件礼服,一定要将这件媚红色的三法纱心衣穿在最里面,等到百子帐中圣上为娘娘宽衣解带之时,见到这件心衣定会惊艳在当场。”
黛梓听她们叽叽喳喳说这些话,羞得用帕子遮住了脸。
终于收拾停当了,还未到夕时,黛梓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皇帝送来的龙纹盒,只见盒中一条用金线穿彩珠挂着羽毛和四颗兽牙的项圈放在最上面,下面是一身衣服,打开衣服是一身缥色的胡服和一件黑色的软皮带帽披风。她没有注意到项圈,而是被这身衣服所吸引,这是贵族女子骑马外出时才用的装扮,想起那日在回洛阳途中遇险时,自己也穿了一身与此相似的衣服。蜀王曾说她是梁国公主,她半信半疑,当见到刺客大叫“固芬公主”时已可确定自己是梁国遗逸无疑。皇帝每次看到她穿这样的衣服都会神色有异,想起入宫以来皇帝对自己恩宠优渥,自己与固芬又面貌相若,可以推测出他与固芬公主曾有过婉转动人的往事……
想到这,黛梓忽然有一种晴天霹雳的感觉,李檀在白城所说“保你一世周全”,倒底是想保谁的周全?怪不得皇帝第一次见面就强留自己在洛阳,他想留下的其实是谁?如今连召幸之夜,也要自己穿上别人的衣服,难道是因为自己长着与固芬一样的脸,今夜要去大业殿作扮演她的伶人吗?
想到这里,黛梓已是血往头上涌,情绪难以自制。按说她并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但对于这种情况却是难以容忍,一时间只觉一颗真心错付,满腔委屈难诉。她抱起龙纹盒,不顾身后相从、犹泫错愕的神情,快步走上了香车。
此时,李檀在大业殿里已等得心急,好不容易听宫人报香车已到,本以为黛梓会像往常一样慢悠悠,羞答答地走上殿来,没想到却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接着黛梓红着眼圈,满脸泪痕地走了进来,把龙纹盒往旁边一放,咕咚一声跪在殿上。李檀不知故,想起身搀扶,还没等他站起来,黛梓便说:“敢问圣上赐臣妾盒中之物是何用意?”
李檀以为她指的是兽牙项圈,于是想解释一下这种风俗的由来,可黛梓不等他开口又道:“圣上是希望臣妾以固芬公主的旧貌到大业殿承恩,是吗?”
李檀一听她说出“固芬”二字,心情变得复杂起来,但他还是说:“爱妃何必如此,不过只是衣服而已,不喜欢就不穿了。”
黛梓听他还是没回答自己的话,像有意回避,更觉愤闷:“圣上,您可知道即使臣妾穿上这些衣服依然不是固芬。”
李檀见她说了半天衣服,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兽牙项圈,似乎根本就没看见,心里也来了气,抿起嘴来一言不发。
黛梓见他不言语了,知道自己一定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眼泪顿时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圣上难舍固芬公主,若是她芳魂有知定会感动于圣上的痴情。路黛梓只能是路黛梓,纵然穿上固芬公主的衣服,也是东施效颦,学步邯郸。”然后伏身在地叩首道:“黛梓今夜请圣上恕罪。”
李檀见此,冷冷道:“那你退下吧。”
黛梓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业殿。
李檀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回头看了一眼大殿里摇曳的龙凤红烛,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馥郁宫香,一时觉得索然无趣。
他默默站起身来,把身上披着的红绸花拽下来,扔在案上,对着赵德满说:“移驾神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