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隅中刚过,载着黛梓的步辇就停在了皇后居住的长福殿门前,相从上前搭手扶黛梓下了辇,犹泫提着一个剔红花卉描金食盒跟在旁边。门前的宫人见到黛梓迎上来深施一礼道:“淑妃娘娘正在给皇后娘娘献酒,请书史稍等片刻。”
黛梓回礼道:“是。”
待宫人转身走后,黛梓让相从与犹泫再替自己整一整衣冠。今日,黛梓穿了深绯色小团花双丝绫女官服,头戴乌金硬纱官帽,足蹬宽头高边素线履,腰系金草纽纹带,面上淡扫蛾眉,薄施粉黛。整好衣饰后,犹泫打开食盒,从盒中端出一个乌木托盘,托盘中放着一个青釉凤头酒壶,壶中盛着新酿的白露酒。
黛梓接过托盘,恭恭敬敬站着等候皇后传唤。一会的功夫,里面有宫人出来迎接黛梓,黛梓跟随他进了长福殿。
一入殿门,黛梓心中暗道:“好大的气派呀。”只见这长福殿面东而建,东西深约四十丈,南北宽约三十丈,一条两丈宽的汉白玉花砖凤尾道从殿门直铺到正殿前。正殿建在三丈高的汉白玉殿基之上,殿基分二层,每层九个台阶。正殿亦有两层,斗拱宏大,出檐飞翘,殿顶一条正脊与四条垂脊皆由鎏金柱形砖砌成,其余都铺丹火茜霞般的琉璃瓦,五根一人抱的杉木红漆柱立在殿前,与白色殿墙相映,分外耀眼。正殿两侧分别有对称的寿成楼和天禄楼以飞廊与主殿上层连通,楼前有亭,亭下又有回廊接与侧殿。廊上与亭中有宫人来往穿梭,宫人头戴金珠银翠,身着华锦绫罗,与别处宫人的素绸衣服却是不同。黛梓看这来来往往的宫人有三四十人,加上还在后殿服侍的宫人,长福殿当差之人定在百名以上。
黛梓顺着凤尾道向前走,凤尾道两旁由铁力木镶银边雕花栅栏围成两个大花圃,圃中尽种千叶牡丹花王——金色的姚黄与肉红色的魏花。此时已是初秋,而圃中牡丹却开得花攒锦聚,姹紫嫣红,黛梓心想,听说皇宫之中有一处旖旎苑,里面有一温洞,花匠将不在花期的鲜花放于洞中,四周三尺以外放置十二个铜炉,内里以小火燃着乌木紫金炭,鲜花在此洞中搁置数日,就算不在花期,亦会含苞待发,想必长福殿的牡丹就是用此熏花之法,才能开得如此美不胜收,只是这熏花之法所费昂贵,人称一花十金。
黛梓在蜀地王宫时,园中常摆有彭州进献的状元红、玉腰楼、鹿胎红、瑞露蝉,腾叠罗等各色牡丹,当时只觉眼前已是国色天香,如今一见洛阳牡丹才知何为琪花瑶草,华贵雍容,正所谓天外有天。
这两个花圃的正中,以叠石对置的手法设有两座假山,左边用黑如墨玉的灵璧石雕琢成朴拙古皱的仙山方丈,右边则取青灰色英德石砌成苍凉峻峭的仙山瀛洲。这两座山石之上,一边两只,一边三只,放养着通身洁白如玉的孔雀。这些白孔雀眨着嫩红色的大眼睛,拖着长长的如同流云莹霜般的尾羽,或戏于奇石,或流于花海,或引吭唳天,或刷羽以洁,闲暇之格,清迥之姿,各极其妙。
黛梓顺着凤尾道来到正殿之下,宫人前去通禀,不时回身出来,施礼道:“皇后有命,请书史到侧殿饮茶。”黛梓听命由宫人指引从游廊上往侧殿走去。
一进侧殿,门口摆放着一件黄花梨座白玉镂空雕丹凤朝阳插屏,黛梓立在屏前,等候传召,一会宫人出来请黛梓入殿。黛梓绕过屏风走进了侧殿,侧殿高约三丈,殿顶靛青色的底子上用金粉与朱砂绘有龙凤合玺彩画,殿中家具尽用紫檀打造,边角裹以雕花银边,殿内地铺一品朱红宣城丝毯,殿中软座、帷帐皆以朱红为底绣以金牡丹花,黛梓知道,本朝一品朱红乃是皇后专用,其他地方见不到如此纯正的红色。
此时有宫人从黛梓手中接过白露酒,在她膝下摆上了软垫,黛梓向着殿中正座的位置跪拜,言道:“书史路黛梓向皇后娘娘进献白露酒,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禄长寿。”
皇后道:“书史不必多礼,赐座。”
宫人掺扶起黛梓,请她安坐于殿侧,并敬上香茶。
夏皇后正襟危坐在殿中紫檀九凤纹宝座之上,王淑妃与魏良妃分坐左右。皇后身着朱红色绣金菊缂丝礼服,头饰双博鬓,上插十二支大花金钗与十二朵小花金钿,腰系白玉双佩。夏皇后面上饰着斜红妆,唇点着半边娇,妆容虽是妩媚,气宇终是端正威仪。
夏皇后念黛梓在殿外等候许久,怕已劳乏,命宫人给黛梓上一盏早间甜食。
宫人领命,捧了一个黑漆镶铜钿花形盏放在黛梓身旁的案上,盏内是剔了核的桂圆肉,还有一银匙放在旁边,宫人又拿来金壶在桂圆肉上浇了乳白的蜜酪。黛梓起身谢恩,却不敢在皇后面前进食。
夏皇后从身旁桌案上拿起一册绢书,对淑良二妃道:“路书史甚是勤勉,刚入宫一日就拟了“四季仙萼册”的题让本宫审订,两位妹妹也看看吧。”王淑妃接过册子,她的年纪比皇后与良妃年轻几岁,三十出头的样子,延颈秀项,五官长得十分精致,今日饰了三白妆,更显出杏目桃腮来,她身着墨绿色绣花树对鸟鱼口绫宽袖礼衣,皓腕上戴着一对累丝九龙戏珠金镯。她翻开册子,见其中以四季分类,拟了十二题:
春香荼糜——玉兰解语双燕鸣、紫荆繁烈绣球落、牡丹蔓睡杜鹃归
夏卉朝荣——榴花照眼锦葵开、芙蕖浸月鸳鸯睡、茉莉环户玉搔头
秋英负霜——霜落桂花彩雉来、橙橘始娇雪衣女、金菊结馥雁南飞
冬蕊藏灼——芳草为薪木叶落、松柏秀姿白头翁、腊梅绽红雪初翦
淑妃看罢,淡淡一笑,转手递给魏妃道:“姐姐请过目。”
魏良妃年纪看起来最长,霞姿月韵,面貌美艳,她着泥金色绣瑞兽葡萄纹暗花缎中袖礼衣,面上饰着翠羽花钿,胸前戴着红蓝宝石镶玛瑙金项链。她接过绢册看了看道:“皇后睿智,还请皇后定夺。”
皇后听后道:“两位妹妹过谦了。本宫看来,夏题当中茉莉一句,过于清淡,不如改成蔷薇。另外秋题中“芳草为薪木叶落”,“木叶落”宜改成“歌鹛瘦”。”
黛梓起身道:“皇后娘娘雅意高绝,臣自愧不如。”
皇后命黛梓落座,与她闲话起来。皇后心中暗自打量,这个女子虽然未有精心打扮,却依然是倾城姿色,更加上天生一股楚楚之态,仿佛幼鹿在密林中迷途,恰似天鹅在寒塘里落单,一般人看来已觉心生怜惜,何况当今皇帝那血气方刚的男子?皇帝既然强留她在洛阳,定是将她看在眼里,纳入后宫也是迟早的事,现在见她行动谨慎,举止周正,但得宠之后难保不轻狂起来,所以得提早压一压她的气势,让她早点知道位份高低,长幼尊卑。
此时已近日中,黛梓起身想要告辞,皇后却道:“今日淑妃、良妃都在,难得热闹一回,便请书史也留下来一起进膳吧。”黛梓一听,知走不了,可又怎敢造次,只得说:“臣愿为诸位娘娘布菜羹汤。”
皇后点头应允。黛梓走出侧殿,宫人已备好银盆,洗过手,用彩绸将袖口系好。此时已有提了食盒的宫女来到殿前,入殿宫女将菜品取出,放进托盘送进殿去。黛梓也捧着一道十远羹进了侧殿。见三位娘娘已在一张凤纹食桌旁坐下,黛梓还未走到进前,已有贴身宫女,接过十远羹摆上食桌。黛梓见桌上摆有十几盘菜式,几盘糕饼,中间位置却还空着。这时有四个太监抬着一个盖着吴纱的锦盘上来,放在桌子正中,宫女揭开吴纱,里面是用整块冰刻成三尺高的冰山,冰山上设有数个仙台,每个仙台上放着各种切好的鱼丝与鱼片。贴身宫女拿起银箸,夹起鱼丝,放在盛有葱碎、豆豉、蒜泥与橙丝的银碟中,奉到各位娘娘面前。
黛梓见各位娘娘正在进膳,便安静立在一旁,心里暗想,今日见长福殿中处处暗合九、五之数,连这放冷切鱼丝的冰山都要九个仙台,意在彰显身份贵不可言,后宫唯长福殿独尊,如此强势,不知淑良二妃这顿饭吃的可否舒心呢?
终于,三位娘娘餐毕,宫人撤了食桌,娘娘们有事还要商议,黛梓便随宫人退出殿来。出了宫门,黛梓乘上步辇,回望长福殿,此殿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可谓是金银珍宝堆彻,嘉葩幽岩齐聚,穷奇极胜之所。
黛梓想起初学画时,暮天沙先生拟了一题——“富贵满堂”,让黛梓应题而画。黛梓便画了一幅轻容纱窗下,玉案金瓶红牡丹给先生。先生看完点评了四个字——富浓贵淡。黛梓不解,便请教先生:“何为富贵?”先生道:“金玉成堆可称富,贵则不然,贵固然殷实,但要露五分,藏三分,留一分给人回味,让一分使人心安。”
下午快到申时,黛梓正站在翘头书案旁草拟着《霜落桂花彩雉来》,犹泫进来行礼道:“书史,赵公公奉命前来赏赐。”黛梓走出门外,赵公公站在庭前行礼:“皇帝说,沉泉殿过于空旷,现已入秋,怕书史您夜里寒凉,难以全心作画,特赏赐金丝楠木小仙阁一副,名曰暖瑶华,命人这就给您安装好。”黛梓谢恩之后,赵公公凑上前说:“这是昨日婆利突罗硃国进贡的宝物,一共两副,另一副是紫星檀木的,名曰珠帘垂,已赐予皇后娘娘。”黛梓一听,大惊失色,忙说:“这岂不有越制之嫌,臣妾实不敢收。”赵公公说:“皇上知道书史会这么说,他特意嘱咐此事已与皇后商量过,请书史放心。”听他这么一说,黛梓也无法推辞,只得收下,只是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待赵公公走后,黛梓与宫女们进殿来,只见十几片金丝楠木的隔扇门,花罩栏杆,屏风,博古架已围成了一个六角形的小暖阁,她平时睡的春燕剪柳黄花梨平台床被围在里面。这个小阁上覆有对鸟花卉越罗帐,帐沿由销金彩缎的带子系在两边,帐口坠着彩线挂嫣红玛瑙穗。进入暖瑶华中,幽香阵阵,犹泫道:“听说这金丝楠木最能吸潮气,吸得越多越香,要是多几场秋雨,这殿里的香笼就都可收起来了吧。”
黛梓坐在床边,心想,这般恩宠,自己在宫中恐难以只以书史一职立足,怕不时就将受召承御。“或许就是今晚。”这个念头让她坐立不安。
快到人定时分,窗外忽然起了风,秋叶时不时呼啸着拍打着窗棂,犹泫把暖炉生了起来,又抱了一床新被进来。黛梓已换了藕荷色的寝衣,却没有睡意,还在案前描着桂花,相从怕她着凉,给她披了件茄花色的半臂。黛梓描完后,正在用淡彩复描,值夜的马公公来报:“皇上驾到。”黛梓一惊,放下笔,殿外的脚步近了,她来不及更衣,便低头下拜,皇帝进来,说了句平身,就向暖瑶华走去,黛梓起身跟在后面。皇帝低头才进得暖瑶华中,他四下看了看说:“这倒像我们攻打契丹人住的敖包。”转回头,他对黛梓说:“书史可住得习惯吗?”黛梓道:“这乃稀世珍宝,能一见已是福份,臣受之有愧。”皇上沉吟一下道:“你觉得舒服就好。”说罢,就迈步朝殿外走去,黛梓听着没提承御的事,松了口气,才敢抬头看他,这才发现皇帝连披风都没穿,只穿了件缂丝的五蝠升龙夹袍,那尖尖的鼻子,清峻的两颊都被冻得泛红了。黛梓急着问了一句:“圣上为何不多加件衣服,入夜露深霜重,莫要感风了。”皇帝已走到殿边,停下说:“风吹吹清醒,一会枢密使还要给朕读奏章。”言毕便大步流星的离去。
皇帝走后,相从起身,怔怔地说:“主上连半刻都没呆就走,可是我们有不周之处吗?”
犹泫在旁看了看黛梓,笑而不语。
黛梓让她看得心烦意乱,睡意全无,她吩咐宫婢都去休息,自己作画一直到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