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檀传安之海,任园等几位肱骨大臣来到神龙殿。
李檀命任园负责在全国招兵,以高于平时五倍的军晌待遇来招武艺高强之人入伍,此事要大张旗鼓,对外宣称要招二十万人,实则只求艺高,不求数量。十五日之后,即告知各地,人已招齐。
至于安之海,李檀给他伏虎兵符,命他从驻守在幽州与白城即将服役期满的各十万士兵中,分别选出五万人,进行对调。对外宣称的理由是,由于朝庭新召二十万士兵,所以需要从这两个地方各召五万人进行新兵培训。等这些人到了目的地,再以新兵还未全部到整齐为由,将他们另派他用。
这条计策只能算是权宜之计,却可解眼下之困。宣称新召二十万士兵,可让即将退役老兵心安,选出南北边疆老兵各五万,进行对调,可使原来队伍分解,即使军中有人心存不满,会因势单力薄,而难成气候。另外,如此大费周张地召兵买马,又派兵培训操练,对西南诸国也是威摄,让他们以为魏国真的已召齐了二十万新兵,待日后发兵,魏国虽然只有二十万大军,却能挟四十万大军之威。
眼下只有利用这些二十万士兵还在役期之内的条件,快速发兵平南,提振魏国国威,涤清西南诸国之乱。
转眼已是元日,今年的春庆过得非常冷清。皇帝忙于安排平南之事,整日呆在宣政殿,难回后宫。皇后听说为了军队粮晌,皇帝连地宫都停建了,所以一向喜爱欢庆宴会的她也收敛了不少,嫔妃们各自呆在殿里,没什么心情热闹。
一日,黛梓坐在菱花镜前,相从在旁给她梳头,冯安进来回话:“娘娘,奚官局新派来一位左入殿宫女填补早雁的空位,已到殿门前,不知收也不收。”
黛梓手拿步摇,对着菱花镜正在试妆,头也没回地说:“既是奚官局新派来的宫女,那就收了吧。”
冯安道:“本是该收的,只是这个宫女年纪有些大了。”
黛梓放下步摇道:“有多大了?”
冯安便向黛梓禀报从奚官局带这个宫女回来时的情景。
在路上见这个宫女有许多皱纹,冯安就问:“你多大年纪了?”那宫女道:“三十了。”冯安道:“花名册上写你二十五,依我看你不止三十岁,可实话实说,到底多大?”那宫女道:“实则三十八了。”冯安看她样子终觉不像,就心生一计,看着天空说:“快看天上有只花公鸡飞过!”那宫女听了哈哈大笑:“莫要框我,我活了四十有六,从没见过公鸡会飞的。”
黛梓听了淡淡道:“隐瞒年龄也是无奈,年纪大了怕各殿都难再要她,沉泉殿若不收了她,她就只能去内仆局做粗使宫女了。反正我们这里缺个人,就收下她吧。”
冯安称是。
黛梓又问这个宫女的名字,冯安说她叫马仙儿。
第二天早上,天色微阴,断断续续有小雪落下。马仙儿端着一个栗色的漆盘,里面有一摞新熏香过的衣服要送到寝殿里。她走在石径上,小太监早上扫过雪,可新雪又落了薄薄一层,马仙儿不小心滑个趔趄,她起身一看地上的雪,高声骂道:“正月出了雪还飘,坐在地上差闪腰,黄毛太监懒筋跳,不使扫帚不使锹。”
黛梓正在外殿吃茶,忽听得传来她这一通话,先是一愣,转瞬间笑意已是收不住,一口茶啐在了豆绿色绣睡莲银鹅单丝罗帕上,呛得咳嗽了起来。犹泫在旁给她抚着背,忿忿地说:“这个婆子怎得这么没规矩了,娘娘还在殿里,就敢这样大呼小叫的。”黛梓轻轻放下手中的白釉镶铜口龙柄茶盏说:“不妨事。”
这时,马仙儿端着衣服进得殿来,见到娘娘的样子,知是自己唐突失言,惊了娘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脸等着挨板子的可怜样儿。
犹泫本要发作,看她自己跪了下来,一句“无赖婆子”堵到嗓子眼却说不出来了。
黛梓收拾了神情,正色道:“你就是新来的马仙儿吧?”马仙儿点头称诺。
黛梓道:“你入宫多年,见多识广,本宫入主沉泉殿不久,殿里的宫女,太监年纪都小,以后还劳你多多提点。”
马仙儿听罢磕头如捣蒜,连说不敢不敢。
黛梓看她一把年纪,地上寒凉,连施大礼,怕她身体吃不消,命犹泫将她扶了起来。
黛梓道:“你在沉泉殿住宿饮食可习惯吗?”
马仙儿道:“禀娘娘,老奴来了沉泉殿觉得饭菜甚香,比我之前呆的内仆局吃得好多了,那里一顿饭十八个菜。”
犹泫一听瞪起眼道:“道你年纪大,却尽说得胡话,你是几品,也配一顿十八个菜?”
那马仙儿也不急,慢悠悠的说:“姑娘听我说完,那内仆局每日的菜式都是腌韭与韭糜,这二韭可不是一十八吗?”
犹泫气得跺脚道:“娘娘看你年纪大叫你提点,你还在娘娘面前都这般油腔滑调。”
这边正说着,冯安进来禀报:“皇后娘娘命后宫嫔妃明日去九玄寺进香,请娘娘早点准备。”
黛梓道:“知道了。”
出了正月,天气暖得很快,庭院里的花草都在默默地抽枝吐叶了。一日午后,黛梓与宫人围在枕寒池边钓鱼,余霞斛里白樱开得正盛,动时风过飒飒如浮云翻滚,静时如美人柔情缱绻倚宫墙。樱树下落英飘飘荡荡,粘衣扑窗,香透庭院,连游廊边的小水井也给花瓣覆了起来。黛梓见这处繁花浓暖,春意未央,起了兴致,对宫人们道:“此时佳景,一起联句如何?”
相从道:“婢子们只懂伺候娘娘,哪懂这个,联了句也是让人取笑,若是彩头好的话,那婢子就出出丑。”
黛梓将白底绿花罗的帕子拢到腮边,故作愁苦道:“真真是把你们惯坏了,金葫芦银扇子都请不动了。去把殿里博古架上的云蝠纹双耳玉壶拿来,算做彩头吧。”
相从去取壶,黛梓命初晴把闲着的宫人都叫过来,大家在游廊上面站的站,坐的坐,踱步的踱步,低吟的低吟,都在心里斟酌着佳句。犹泫道:“若是联句终要个令官才是。”黛梓便指了冯安道:“你来做令官。”冯安道:“诺。各位敛神听了,令官起令:今日以七言起诗,首句必有白、樱二字,此后依次顺接。能拟出最佳句者得玉壶,这联句的顺序嘛,就依诸位罗裙颜色对应五行顺序为准,白色为金第一句,青色为木第二句,紫色为水第三句,红色为火第四句,黄色为土第五句,贵儿第六句,然后从头再来。”
相从听罢皱着眉道:“别人行令不是抽签,就是掷骰子,你这厢又是颜色又是五行,会不会当令官呀?”
冯安看她一眼,不屑道:“小丫头懂什么,这样行令方才是闺阁乐趣,若是掷骰子那和坊间比酒的蛮汉有什么区别,莫不是你想当那蛮汉旁边的红倌人?”
相从让他呛的接不上话来,顺手从白瓷五瓣浅口果盘中拿了小碧桃砸向他,那冯安身形倒是灵巧,左右躲闪,只是游廊狭窄,他这一跳引得周围姑娘们惊叫声声:“恁个措大,别踩了我的锦履!”
“痴汉休翻了我的茶盏!”
黛梓见他们闹哄哄玩作一团,却将联句的事放到一边,便正色坐好,罗帕掩唇,清嗽了两声,宫人见此,随即安静下来,垂手站好。黛梓看一眼冯安,冯安道:“犹泫姑娘第一句。”犹泫沉吟一下起了一句:“春风拂樱雪蕊白。”
黛梓赞道:“起句甚秀呢。”
冯安指着初晴:“姑娘第二句。”
初晴道:“日上花枝芳藏里。”
相从听她一说完,就抢着道:“香入碧窗铜环扣。”言毕一脸得意。
黛梓听罢点头,接了一句:“玉满苔阶燕自来。”
宫女彩袖接着道:“人生聚散如落英。”
太监贵儿道:“离情说与人人道。”
犹泫听罢摇头:“你们两个联得不好,正说春意,怎来得离情,这要我如何接?”
她使劲揉着手里的帕子,想一想道:“春雨入眼音书少。”
初晴道:“玉枝摇来贵人轿。”
相从道:“君来繁花春意舒。”
黛梓道:“忘却珠泪黄昏处。”
彩袖道:“树头花艳堆白云。”
贵儿道:“风过撒盐盖香井。”
大家正联着句,不知何时,马仙儿站到了廊下。她穿着普通宫女的莲红色素绸短襦,芦花白底砂青色条绫裙,头梳双环髻,只是双鬓已泛白霜,额头眼角爬着道道蛛丝细纹。黛梓见她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歪着脖子,垂着眼睑,嘴角微撇,似是对这些联句不满意,便对她道:“仙儿可有佳句,也来说说。”
马仙儿见娘娘问话,躬身行礼道:“老奴听得娘娘与宫人的诗句,雨呀,风呀,还有铜环什么的,连盐都出来了,离题太远,不就是说白樱落下嘛,我现成就有几句。”
冯安道:“那你说来,这联句也算你一位。”
马仙儿清清嗓子说道:“庭院面一笼,戳个黑窟窿,燕过背上白,鹅来全身肿!”
犹泫先噗嗤笑出声来,随即姑娘们东倒西歪笑成了一片,倒是冯安最能收住神情,脸虽笑着,身体却站得稳重,他嘴里道:“这可为难了我令官了,这联句倒底哪位最上呢?”他偷眼看看黛梓的神情,接着道:“若说雅致终是娘娘和宫人们所拟之句,若说活泼有生气却是马仙儿之句,况马仙儿一人就拟了四句,数量也占优,就定马仙儿胜吧。”
相从听了不服气:“她胡说一通怎的也算?”
犹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正拿着帕子拭着眼角道:“若是她胜,我也服了。”
初晴抬袖掩着嘴边笑意道:“亏她想得出来。”
冯安见此,便捧了玉壶来到马仙儿面前,深辑一礼道:“仙儿妈妈,才情卓绝,请受玉壶。”马仙儿听了,嘴又开始撇了起来,头歪到一边,扭捏不肯接。众人不解,相从道:“仙儿为何不接玉壶,可是这个彩头不合你意吗?”
马仙儿道:“彩头甚好,只是我虽然四十有六,却是从未开脸的黄花大闺女,冰清玉洁,怎受得妈妈这二字。”
冯安见此,忙道:“失礼了。”接着重新深辑一躬:“仙儿姑娘,请受玉壶。”仙儿听闻此言,双颊绯红,羞答答地接过了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