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专家果然没有看走眼,随着两国考古人员的协作发掘,圆丘从上往下,依次出现了黄青黑红白五色土壤,以及掩埋其中的铜器、玉器、骨器、陶器、金银器,甚至成堆的古币——蚌壳。虽然没有找到刻有甲骨文的器物,但是无论从祭坛的风格还是文物的样式,都可以轻易判定,这是商朝军团祭天的场所。不过,在惊喜和庆幸的背后,众人却有着更多的困惑。
从立项的第一天起,科考队的成员们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担心。文明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府一样,想要登堂入室,有的是迈不完的门槛;但你真要铁了心悬崖撒手,那可是爷娘妻子高墙壕沟都拦不住。不过,游离在外的个体要么自生自灭,要么被另一种文明同化,舍此之外别无他途。而眼下,单从石锚的数量来推算,在经历了风暴海啸之后,商朝军团仍然拥有万人之众。从祭坛的规模和供奉的器具来看,这显然并不是一支纯粹用于征战的军队,其中一定包含了相当数量的工匠,尤其是青铜器的冶铸技工——这可是那个时代的高科技,重要程度要百倍于今天的IT工程师。此外,随军的医巫典卜人员又保证了这个微缩版的商王朝在文化上的延续性。显然,商朝军团可不是一群仓皇出逃的难民,而是一支准备充分的移民团队。
那么,以其组织之严密,数量之庞大,成分之多元,本该在这个广袤富饶的大陆上大显身手,迅速繁衍,为什么在已知印第安诸部文明中,没有一支是它的嫡传或变种呢?更进一步说,正如那个死硬的怀疑派蔡东风所强调的,为什么连血统也没有延续下来呢?
这个让神仙听了也挠头的问题,当然不是卢筝这个刚绰了点儿道气的学徒所能解释的。祭坛发掘工作正进行得热火朝天,他反倒成了科考队中最悠闲的人了。不过,清理工作千头万绪,附近又雇不到合格人员,他总不好意思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吧!这不,今天刚挖出了一个立式台灯一样的柱状青铜器,交给卢筝的任务就是把它擦拭干净。
让卢筝干这种绣花活儿可真是找对了人,因为探险和考古有个共同点,就是老天不会给你犯第二次错误的机会,所以谨慎小心永远不会错。不久,一个高约四尺、通体暗绿、幽光闪闪的小号圣诞树化石就立在了陈列台上了。笔直的主干下粗上细,中间还有竹状分节,伸展出几个不对称的横枝,上面载有圆日弯月,鸣叫的小鸟,跳舞的小人。午休的时候,大家围着它啧啧称奇。有人说是宫廷里的烛台,有人说是君王的仪仗,还有人说它的样子很像出土于汉墓的摇钱树。这时,一位曾经参加过三星堆考古的研究员来了,看着它就像见了耶稣复活一样,差点连眼珠都掉下来了,说这个东西怎么和着名的“青铜神树”一模一样呢?连上面的小鸟也不多不少正好十只。
“这怎么能算树呢?天下哪有没有不开花、不结果、不长叶子的树呀!”卢筝见众人争得热烈,忍不住也插了一句。
这话太浅白了,但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因为实例就在眼前:东道国的国花仙人掌,看上去光秃秃的,可表面的尖刺分明就是退化的枝叶。卢筝正自鸣得意的时候,科考队的队长过来了,叫他过去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行程。原来,几天以来,在太平洋东岸发现中国商文化遗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世界,圆丘周边每天都有新架起的摄像机。而同行们也不是吃干饭的,据说,至少有两位数的考古队已经在途中了。
先拔头筹之后,当然要乘胜追击了,总不能把旷世荣耀拱手让给别人吧?这一点,科考队上下心意相通。可是,下一步该怎么走?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即使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弹压不住。经过梳理之后,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是根据国内商丘和安阳等商朝遗址发掘的经验,既然有祭坛存在,附近必然存在城邑甚至王都,所以不惜犁地三尺也要将它找到;另一派则认为商人重视贸易甚于农耕,又拥有一支当世无可匹敌的强大海上力量,必然要全力控制交通要冲,所以我们不能停留在一个点上,应该沿着海岸线搜寻一番。
“只要掌握了海港、码头和河口,就有了垄断贸易和掠夺资源的条件。商人重利,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古代的希腊人和罗马人,近代的西班牙人和英国人都是用同样的方法称霸一时的。也许,我们能够在海边找到要塞遗址什么的。”
“不能把西方史观强加在中国人身上!商朝军团虽然远离了故土,但是,只有大河浩浩,广野荡荡,才是适合他们生存的地理和心理条件。”
双方引经据典,争辩了大半夜,个个口干舌燥。这时,有人看到了角落中打瞌睡的卢筝,就提议征询一下这位福将的意见。
“古人想什么,我不清楚;外国人想什么,我更不清楚了。不过,我在探险中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去一个新地方之前,总是先看一下地图的,免得稀里糊涂陷入了死地。”在济济多士面前,卢筝本该谦虚谨慎,可是,几句话却散发出了一股子芥末味。
果然,在研判了地形地貌之后,大家发现登陆点向北是一片戈壁,向南则是危地马拉大湿地,只有顺着马德雷山脊向东前进,可以到达一片开阔的平原。一看到它的名字,每个人都怦然心动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地方能够同时让天文学家、古生物学家、历史学家为之魂不守舍。尤卡坦半岛——在进化史中的地位堪比宗教渊薮耶路撒冷,集中了古往今来无数的生与死,荣与衰。这里既有六千万年前造成恐龙灭绝的巨型陨石坑,又是辣椒、红薯、玉米、向日葵和橡胶的原产地,更是神秘的玛雅文化的摇篮。现在,它竟然与半个地球之外的另一个文明古国扯上了关系。
于是,又经过了一番讨论,一个折中方案出炉了。科考队留下部分人员在祭坛完成后续工作,主力沿着海岸搜索,而卢筝再次充当过河卒,深入陌生又偏僻的内陆。不过,这次他可不是独自一个人了,除了助手、翻译和向导,还配上了一台越野车。
助手算起来还是蔡东风的师弟,不过这个八零后只听过容光斗的大名,连韩奇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客串翻译的是一位留学生,现在正好放暑假,自愿赶来帮忙;向导则是从当地雇来的一个水果小贩,曾多次往返于尤卡坦半岛。年轻人不甘寂寞,拉美人又天性活泼,一路上自然歌声笑声不断。这种愉悦的情绪也感染了卢筝,不过,他的快乐却是人所不知的鱼之乐。要知道,在海上寻找一个文明的轨迹,仿佛拈着一根若有若无的蜘蛛丝前进。六十年前,容光斗将线索从山东的成山角拉到了波利尼西亚的极乐岛;一个月之前,卢筝又将它从南太平洋牵到了加利福尼亚半岛。期间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事实上,如果不是那条黑章鱼胃口太大,卢筝绝对想不到要向岩石下的水面看一眼!
而在陆地上,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因为,文明一旦在陆地上扎下了根,它就会全方位向四周扩展,就像墨汁落在宣纸上浸润开来。你也许会错过一处遗址,但绝不会错过所有的沉积层。
比起卢筝以往见识过的那些名山险峰,马德雷山脉只能算是稀松平常,越野车在山谷之间毫不费力地穿梭。几天之后,山势逐渐变得平缓起来。卢筝将车开到了山腰的平地上,让三名同伴下车歇息,自己独自爬到了山坡上眺望。
刺眼的阳光下,呈现在眼前的是绵延起伏的黄褐色草原,这是荒漠到雨林的过渡地带。现在正值旱季,草原空荡荡的,大群食草类动物已经南下,带走了猛兽和猎禽,只有干枯的植物在无风的空气中凝立不动,等待着雨季的第一声雷鸣。
在单调的旅程中,野火成了唯一的风景。几天的疾驰之后,越野车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距离尤卡坦半岛越近,路况却变得越发糟糕。询问了向导,卢筝才知道世界上的平原并非只有一种。与泥沙堆积而成的华北平原不同,尤卡坦半岛主要是由石灰岩和珊瑚岩构成,所以平坦的表面之下,是数不清的缝隙和漏眼,仿佛亿万只老鼠在下面打洞。晴天一眼望去看不到一点水渍,而雨天又遍地泥泞,实在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地方。
不过,一旦回到了原野之中,卢筝就感到体内某种力量被唤醒了。和他一样对都市生活过敏的还有“黑旋风”,在灼热的阳光下,它依然生龙活虎,在沙地上乱嗅了一阵,就赶出了几只兔子。狡兔和走狗一阵烟蹿入了树丛中,半天不见踪影。卢筝放心不下,就徒步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