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容光斗也胸有成竹。原来,他从残缺不全的古本《竹书》中发现,周昭王时期,塞北的鬼方国曾向天子进贡了铜矢。古籍中所谓的“鬼方国”有两个:一个在雁门关外,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曾将它驱逐到河套一带;另一个则在肃慎以东,大致分布在今天的黑龙江下游和库页岛北部。容光斗断定为后者,因为该国“近天极,多地火,昼不明,夜不晦”,可以推断出具有两个鲜明的地理特征:一是纬度靠近北极圈,所以有极昼和极夜现象;二是遍布活火山,有丰富的地热资源。综观整个东北亚地区,只有西伯利亚的堪察加半岛才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而半岛中部的克柳切夫火山更是远东最大的活火山。此外,“以铜为礼”正是商族而不是周族的习俗。
把几个要点综合起来,这个鬼方国很有可能就是商朝军团东渡过程中的一个跳板。虽然证据确凿无疑,逻辑严丝合缝,但这个猜想依然太过大胆。不过看到老师眼中燃烧的火焰,韩奇浑身的血也骤然上涌。没错,只要在堪察加半岛找到商文化的遗迹,哪怕是半只铸有云纹的鼎耳,一块刻有徽符的残刀,就可以说是取得了颠覆性的大发现,足以令世人——不,令西方同行们刮目相看。
现在,韩奇心中只剩最后一个疑惑了。容光斗就像是看穿了他心思一样,马上就掀开了谜底。
“为了顺利进入东北亚的荒野,我们必须利用这场战争造成的混乱,这就是我坚持要回到北平的唯一原因。”
韩奇听了,心中茅塞顿开。没错,在当前的政治格局下,要想前往遥远陌生的堪察加半岛,唯一的渠道就是从东北出发去海参崴,然后想方设法获得进入苏联远东地区的通行证。可是自从“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亡于敌手,与中原的日常联系完全被切断,更别说学术交流了。现在,敌人正在大举南下,关内关外一片混乱,进入东北反而不是一件多大的难事了。
不过,这一切必须在敌人控制北平之前完成。否则,凭容光斗在东方考古界的名声,一旦被汉奸们盯上了,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师徒二人立即动身了。为避免被人认出,他们丢掉了一切身份证明,化装成收集山货的商贩。一路上,虽然碰到了一些麻烦,还是顺利到达了绥芬河。到了这里,容光斗才知道出境依然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原来,为避免日军寻衅开战,苏联已经封锁了边境。两人一停就是两个多月,始终一筹莫展。正要打退堂鼓的时候,容光斗无意打听到城外太平岭夹皮沟有一伙土匪在活动。头领名叫“八巧哥”,虽然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几年前也参加过义勇军。日军清剿过几次,始终不能得手,就抛出了招安的老套子。“八巧哥”也不是岳武穆转世,顺水推舟接受了伪职,依旧过上了逍遥的日子。
于是,容光斗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带着韩奇上了太平岭,没走多远,便被伏路的小贼截住了。当“八巧哥”听说拿来一个国立大学教授时,小眼顿时瞪成了龙眼。不过,听了容光斗一番慷慨陈词后,却又嘿嘿冷笑了,说老子天不管,地不收,龙江两岸度春秋。什么国家兴亡,民族大义,全都是扯犊子!
容光斗不懂江湖规矩,毕竟也看过《水浒传》,知道混迹绿林的日子看上去舒心,怕的是将来没下梢。眼见软求无效,干脆单刀直入了。
“眼下日军虽然猖狂,终有覆灭的一天。那时候天下一统,四海一清,新政府算起了旧账,你就想金盆洗手,下山做个平头老百姓,恐怕也成了奢望。到时候我们给你说句好话,未必不能保下一条命来。”
“八巧哥”想不到这个白面书生竟然反客为主,倒有点踌躇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知道读书人的话虚多实少,但此人气度不凡,信用等级或许高一些。作为一个乱世枭雄,他懂得多方押宝的好处。不过,他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和容光斗拜把子。没想到的是,容光斗竟慨然答应了,烧纸发誓磕头不算,还一口喝干了鸡血酒。待在贼窝里,韩奇固然感到别扭,但很快就发现,真正受折磨的却是主人。刚开始听容光斗讲个豪侠典故还挺新鲜,没想到境界越拔越高,竟然鼓动众人效法马占山将军反戈一击。到后来,山上山下的人一见到教授那张恬静亲切的脸,就像患了低血糖一样心慌腿软。
好在七天之后,终于下起了白毛大雪。夜半时分,容韩二人跟着一个猎户出身的喽罗潜入了莽莽林海中。这一走就是十多天,期间的艰苦一言难尽。最危险的一次,敌人的巡逻队就在三人藏身的灌木丛边走过,差点就踩在了头上。穿越边境后,容光斗和韩奇又徒步在山野中跋涉了好几天,才到达了海参崴。
此地原为华人开埠,码头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凭借“八巧哥”的关系,两人得到了必要的救济,拿到了可以乱真的身份证明。在港口被冰封之前,容光斗和韩奇终于爬上了一艘前往堪察加半岛的运煤船。
从地图上看,堪察加半岛犹如一把深入太平洋的大镰刀。离岸还有一天的海程,就看到大股的烟尘从地平线上升起。显然,这里的火山运动十分活跃。
运煤船靠岸的间隙,两人溜上了岸,一头扎进了楚克奇人聚居的木棚中。楚克奇人属于通古斯人的北支,体壮脸扁,额宽须黄,而容韩二人眉清目秀,是典型的南国子民,但追溯起来,几十万年前大家还是亲戚,所以只要把头发搅乱,蓄起胡子,反穿皮衣,等高纬度的阳光把皮肤灼伤,在外人眼中就没有什么区别。
和许多历史学家不同,容光斗其实更擅长与活人打交道,更懂得如何融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很快,当地人就喜欢上了绣着鸳鸯的大红手帕,以及能让人打喷嚏的鼻烟壶等小玩意儿。找到了落脚处后,师徒二人立即开始学习楚克奇人的语言和生活技能。半年以后,当漫长的冬天结束时,他们的打扮和身手已经和两个猎人没什么不同了。
按照计划,两人要从半岛最南端开始,对堪察加半岛进行了地毯式的考察。
在想象中,这个靠近北极圈的半岛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冰窟,身临其境才发现大为不然。这里山高谷深,气候潮润,不时可以看到温泉与寒水并流、火山与冰川对峙的奇景。由于地旷人稀,物产丰饶,堪察加半岛是猎人的天堂。鸟雀不知避人,兽群傍路而行,獾是活动的油罐,狍子是常温的肉库,而春季里满溪跳跃的大马哈鱼,更为两人提供了充足的蛋白质。
但是,天性活泼的韩奇很快就发现,堪察加半岛是一座真正的地狱。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鲜感和被捕的担心逐渐褪去了,只剩下抓心挠肝的孤独感。每天睁开眼睛,眼中除了清冷的阳光、灰白的岩石、暗蓝的河流,就是无边无际的白桦林,仿佛行进在一个冷色调的长卷中;走在腐叶层层的林中,除了脚步声和鸟鸣声,几乎听不到任何一点声息,又像钻进了一部循环播放的默片。一开始,韩奇最怕碰到人,到后来,偶遇一只直立行走的大棕熊,竟也感到莫名的亲切。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将近十个年头,容光斗和韩奇蹒跚而行,从怒涛咆哮的鄂霍次克海走到了极光闪耀的卡拉加地峡。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样了,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鬼方国”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形容枯槁,行为诡异,几乎和鬼没有什么区别了。到后来,连大脑的语言功能也退化了,瞪着眼梗着脖子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痛苦程度堪比便秘。
不过,心灵的孤寂倒是其次,真正让人失望的是: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商文化的痕迹!
容光斗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一股沉重的气息笼罩在两人头顶。但是,韩奇知道现在是咬牙坚持的时候,因为伟大的成功和令人扼腕的失败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也许明天,不,甚至迈出的下一步就可能从烂叶中踢出一个黄金王冠来。
费了如此大的心血,当然不可能一点收获也没有。从半岛各处发掘出的遗物证实,早在四五千年前,这里曾是古人活动的场所,不过他们还没脱离石器时代。但让人惊奇的是,容韩二人经常在同行身上看到漂亮的铜饰品,从年代上看新旧不一。一开始,容光斗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后来见多了,就留心打听产地。原来,它们均产自半岛东部的一条山脉。
显然,容光斗有点心神不宁了,韩奇也预感到了某种不妙的兆头。两人心意相通,立即起身出发了。这一带的地势异常险恶,喷泉遍地,毒气弥漫,几乎无路可走。终于有一天,在火山喷发的间歇,容光斗和韩奇爬上了一个荒凉的山坡,找到了一连串人类开凿的原始洞窟。在山脊上一个废弃的岩穴里,两人找到了一些含铜量很高的金属器具。从年代上看,它们的历史非常久远,但是,从工艺的角度看,容光斗一眼就看出来了:它们绝不是经过人工冶炼的产品!
在火山余焰的映照下,容光斗的脸色在青白和血红中交错,他俯身拣起了一件铜器,凝视良久,突然苦笑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就在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这种的“铜器”不是人工合成的,而是火山喷发时从带出的天然金属混合物!
原来,这就是鬼方国向周天子进贡的“铜矢”的由来。
一切全错了!错得太离谱了。容光斗多年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在大自然的恶作剧面前,人类巧妙的构思和精密的推理显得是那样的可笑!
两人谁也不说话,也不想动一动,就这样在火山的灰烬里枯坐了一夜。韩奇的头脑中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梦是醒。东方的晨曦一点点亮了起来,容光斗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向前一倾,突然,“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韩奇大惊失色,扑上前扶住了他。容光斗苦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事,可是他冰凉颤抖的双手却说明了一切。
两人黯然踏上了归途。一个月以后,终于又站到了半岛南端的大海边。搭上了过往的船只,容韩二人才知道,世界大战已经在一年前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