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奇迹到来的速度比他盼望得还要快。在渐浓的暮色中，赵家鸿突然看到了一个人：那个背着柳条筐的老头正拿着铁钩子在退潮的海滩上刨来挖去，除了身体更加佝偻之外，他和当年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你在干什么？”赵家鸿问道，随即感到奇怪，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老头是干什么的。“我在捡宝贝。”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捡到了吗？”“当然。”“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见呢？”赵家鸿望着空空的柳条筐，感到困惑不解。“好几年前，也有个小伙子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他，可是这次我却要告诉你了。”“为什么告诉我呢？我又不认识你。”赵家鸿心想他一定认出自己来了。“那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我怕他泄露了秘密。”老头的眼睛里露出了狡黠的神情。“好吧，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现在，你总可以开口了吧？”赵家鸿对他的故做玄虚有点不耐烦了，也许，他根本就什么也没有找到。“宝贝不就在你的脚下吗？”赵家鸿低下头，望着脚下的像鸽子蛋大小的铺路石，才想起了火车上那个在星海湾管理中心工作的大胖子说过的话。等他再次抬起头来，老头已经走远了，连影子也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中。赵家鸿这才突然发现整个公园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四周寂静得有点怕人，他立即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也许，那个老头和那艘沉船一样，都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幻影。
参加完崔锋婚礼的第二天，赵家鸿又一次上班迟到了，不过对于一个准备辞职的人，即使准时到岗也得不到老板的笑脸。果然，经理在震惊之余，立即明白了他这段时间的义务奉献原来是另有所图——公司的客户十之七八都让他掌握了。不过，他的恼怒只在心头一闪，随即就变得笑容可掬了，因为这个可恶的内奸将来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生意上的朋友。于是，他不但猛夸赵家鸿年轻有为，中午还好好地摆了一桌为他送行。这说明，他确实是个通达之人。
赵家鸿和前台的小姑娘道别，她的神情惊讶得像听他上了福布斯排行榜一样，赵家鸿正准备收听些诸如“深藏不露、胸怀大志”之类的恭维话，她的眼睛却突然一亮，张口就是一句：“我也不想干了，你带着我一起走好吗？”当下把他惊得一趔趄。
赵家鸿在星海街买了房子，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那片大海。当然，这个地方的房价也不低，光商业贷款的压力就够他过几年苦日子的。房间一半做办公，一半做生活用。现在，国内的策划业刚刚兴起，赵家鸿觉得自己最适合干这个了——所有喜欢动口不动手的人都会这么想的。
莫春并没有马上回来，这是两人一起商定的结果。即使按照最快的速度，等她拿到学位也是在半年以后了。但是，与已经过去的漫长岁月相比，两个人反而都不着急了。
每天，赵家鸿都像只蚂蚁一样忙碌，但他的心却像秋日的湖水一样宁静，现在，齐芸所说的那个性格冲突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但是，他还是当年的那个人，这一点确凿无疑。
田蕊再也没有了消息，赵家鸿倒是给她打过几次电话，他并不想再见到她——两人的交往已经给彼此惹了太多的麻烦，只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好。可是她的手机已经换了，不知道她住的地方以及和她住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也换了。
赵家鸿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说同情，未免有点矫情，因为自己很可能也是人家的怜悯对象；说鄙夷，他没有这种权利，而且从内心讲，他丝毫也不反感她的身体，只是在那一瞬间，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他拒绝接受。他还不明白，促使两人走近的并不是那张名片，而是他们当时恰好都身陷在某种无所寄托的空虚中。现在彼此都看清楚了，也就各走各的路了。
赵家鸿也没有再回过凉州，可是故乡并没有忘记他。就在今年春天，连宵的大风后，大连的街道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黄沙，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奇事，报纸和电台上都说那是从西北的沙漠里刮过来的。但一连落了三五遭后，市民也就慢慢习惯了，因为它们和海滩上的沙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赵家鸿已经不再嘲笑凉州人的狭隘，三面被沙漠包围下的严酷生存危机，换了谁都不能轻松从容；同样，他也不再讥讽大连人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守在这个三面向洋的富庶半岛上，难免会产生几分“得天独厚”的优越感。而对于这一代年轻人来说，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内陆和沿海，理解了历史与现实，更是理解了父辈和自己——不管两者之间的差异有多大，不管两者之间曾发生过怎样的对立和冲突。
每天早晨，赵家鸿一睁眼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只玉蝴蝶，它落在窗前的一朵美丽绒球花上，赵家鸿再也不怕它飞走了，所以让它享受重见天日的自由。同时，他又像回收卫星一样将莫春的家当一件件收入囊中。有一天，他甚至得到了一条白色的手工围巾，当然，莫春的编织水平和陈嫣红相比实在太差了，中间还有几个能伸过手指的针眼，所以他只把它系在内衣里，从不肯让它出来见人——即使到了晚间也一样。
除了电话联系外，两人还经常发些电子邮件，就像当年的书信往来一样。
“你说，为什么天下的情书看起来都是一个样的呢？”莫春开始出题了。
“那是因为感情没有变呀！”赵家鸿觉得这是唯一的答案，甚至可以收录到《古今情书大全》之类的爱情辅导书里去——如果现在还卖这种书的话。
“真肉麻！”莫春的牙都有点酸了，不过，她自己也有娇憨的时候。
“真可惜，你的那只手表不走了。”
“什么时候？”赵家鸿心想在我手里用了几年，还分秒不差呢，难道它也和那台旧电视一样通灵性，知道自己现在落到了敌人的手里。
“就在我们机场分手的那一刻，也许，它是想等到我们重逢以后再继续走呢！”
重逢当然是未来的事情了，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旧帐未了呢！
“你知道吗？那天我从你家出来以后，一直站在那里等你，心想只要你抬头看我一眼，我就立即留下来，即使违背了对章家父子的承诺也不在乎，可惜，你始终低着头，让我无可奈何。”
“我跟着你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再也不想回去了。那时候，你只要问我一句愿不愿意跟你走，我就会立即答应的，不管去哪里，甚至回凉州也心甘情愿，可是你竟然傻站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没想到，莫春的怨气更大。
“我出宿舍门时接到的那个电话，还误以为是邹天驹催我还书的，当时正没有好气，所以胡说八道了几句，让你伤了心。”赵家鸿这次道歉是发自肺腑的。
“我倒没伤心，只是听了头有点发晕，从小到大，还没有人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后来回想起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还没弄清楚我是谁，一张口就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小九妹’——也不知道她是谁？——现在当然更没必要知道了。所以，那些话有可能不是针对我吧。”这点小误会，莫春当然早就解开了，不过还是要抓住机会刺他一下。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把我的户口落到大连，并不完全为了我的前途着想，更是为了遥控我。这样一来，无论我跑到哪里，总得回过头来找你。你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而我就像一只大笨狗，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就被你牵着走。”这天，赵家鸿闲着无事，随便翻看起毕业留言册来，突然看到了靳璧的那句留言，让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你说得太对了，你确实是一条狗，而且还是咬了吕洞宾的那条狗！真是坏了良心了！你如果真想和人家结婚的话，回到大连，悄悄地把户口迁走不就完了吗？我难道能天天守在派出所里等着你吗？再说了，如果不是你自己心中有鬼，为什么又去找我表姐呢？”莫春一看，气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当初为了办成这件事情，她可快要跑断了腿，还被秦桦数落了一通，说她真是犯贱，干嘛还要替那个坏小子操心？
赵家鸿被当头棒喝后，才知道莫春是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尚待存疑，但自己确实是天底下最自作聪明的男人。
“那天在秋林公司门口打架的事情，其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碰巧认识她而已。”有一天，赵家鸿突然想起莫春曾说过“当街救美”这个词，于是赶紧辩解道。
“我知道，别说你和她是老相识了，就算是素昧平生，人家一句软话就能把你的心化掉一半。不过，我现在倒真有点说不清这到底是你的优点还是缺点？”莫春从见到田蕊的第一眼起，就不认为她是自己的真正敌人——所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都有这种自信。但是，出于女性的矛盾心理，她不愿意让赵家鸿去帮助别人，可是如果他真地眼睁睁地看着田蕊被当众殴打，她也绝不能容忍。
“当天傍晚，你已经在玉兰树下见到了我，为什么不肯现身呢？”赵家鸿不想再提田蕊了，现在，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并没有出什么毛病。
“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所以不敢再看第二眼就走了。”莫春当然没有出现在那天下午的斗殴现场，但秦桦乘坐的警车却刚好路过那里，她当然不会向表妹隐瞒自己看的一幕。于是莫春不再犹疑，决定一剑斩断情丝，可是万没想到竟然在玉兰树下见到了赵家鸿，心想如果不是他分身有术，就是表姐看错了人——尽管后者的视力比自己还要好，认人的本领还经过专门训练。
“葬礼结束后的两个多月，你一直就在大连吗？”赵家鸿始终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如果是自己，连三天也忍受不了了“没错，我一直住在表姐家，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可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找你了。我只想把家里的所有一切全变卖掉，永远不回来了。但这件事情很麻烦，再说，我也没有你那么狠心，一块钱就能把人家送的礼物卖掉。”
回顾了过去，赵家鸿又展望未来了。
“我每天去游说别人，倒差点成了别人游说的对象，前几天，有个老板甚至说要替我收了这个小摊子，条件是我跟着他干——那当然是在开玩笑了，我不会当真的。不过，今天我算了一下，按照这个进度，再过两三年，我就能把所有的借款和商业贷款全部还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