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豆蔻第一次看见陆瑾的时候，是一个很普通的热天午后。榆阳村的村人们早早吃完午饭，惬意的躲在屋子里，贪享“驱热法器”带来的丝丝凉意，没人会不讨好的打开房门走出去体验那“冰火两重天”的折磨，整条南大街上只有空中高高悬着的大火球肆无忌惮地烘烤着大地。
还有小酒楼房顶上，躺在大大的太阳伞下面，悠哉悠哉喝着冰果饮的王豆蔻。
至于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为什么在这么一个热的灼人的午后晒太阳，那只能说她真的是喜欢这种旁人不能理解的事情。
王豆蔻美美的叹了口气，她闭着眼躺在躺椅上，身体放松，精神放松，用每一个细胞感受阳光的温暖，那感觉就像她整个人都包围在光里。
那感觉就像她本身就是光。
“我爱阳光。”王豆蔻睁开眼，赞叹的说道。
然后她扭头，眼睛顿时睁大，充满了好奇。
那本该是空荡荡的南大街上，此刻却站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小眼眯着正看着王豆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怎么这么瘦小呢？这是王豆蔻对小男孩的第一印象，她估计小男孩年龄应该和她差不多，正是见什么往嘴里塞什么的年纪，不说养的白白胖胖像个小肉球，那怎么也得腮帮子见肉，肚子微圆，打眼一看就给人肉肉的感觉。
可看这小男孩，堪堪算是骨骼清奇：高耸的眉骨下，一双细长小眼像两口冰潭，风吹不进，光照也不进，打眼一看，这小小年纪的孩子总冷着眼看人，再加上脸上没什么肉，颧骨隆起。若是有算命先生看这面象，保准会说上一句。
此人生性凉薄。
当然，这些东西豆蔻是看不见的，她只觉得这个小男孩，长得好瘦。
“喂！你在干嘛呢？！”豆蔻从躺椅上坐起来，对着小男孩喊道。
小男孩当然不理她，只扫了她一眼，便搭着凉棚看向天空，眸子里闪着冷冷的光，怎么看也像村里老人说的，毛头野小子不服天老爷，瞎来劲。
“你干嘛呢啊！”豆蔻指定不泄气，看她大眼一眨不眨看着小男孩，那架势就是小男孩不理她，她就一直喊下去的样儿。
“西格瑞特。”小男孩回应道。
什么玩意儿？西格瑞特是什么？难道在热天午后，搭着凉棚看天空这件事叫做西格瑞特？
这么奇怪不能理解的事情，值得她喜欢。
于是豆蔻蹭蹭两步跑下去，肩并肩和小男孩站好，大手一挥也搭了个凉棚，两个小羊角辫往后一仰，摆了个和小男孩一摸一样的姿势。
两人无话，抬头看天。
好久。
“你干嘛呢？”小男孩终于主动说话，带着一丝无奈。
“西格瑞特啊！！”豆蔻高兴喊道，对小男孩眨眨眼。
呵呵，小男孩扭头就走。
“你跑什么啊！”豆蔻一把抓住小男孩的领子，轻轻一拽把小男孩拉回原地，下巴微收，眼睛盯着小男孩的脸。
是咯，王豆蔻个头比小男孩高半头，此刻两人面面相对，小男孩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一丝无奈，他双手一摊，说道：“我走还不行？”
“走什么走，”王豆蔻拍拍小男孩的头，“你干嘛去啊。”
“去死。”小男孩眼神渐冷，盯着豆蔻硬声说道。
去死，可能是让王豆蔻这个神经大条，没有眼力界的姑娘去死，也可能，他在说他要做的事情，人冷冷，话冷冷，心冷冷，他要去死。
开什么玩笑，用这样的表情怎么开玩笑。
王豆蔻只当小男孩开了个没人笑的玩笑，但她还是很给面子的哈哈大笑了一声，然后摆摆手，意思是，你瞎说什么。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这周围好几个村的孩子我可都认识，没你这么瘦的。”王豆蔻可真没眼力界，这就直接打听人的来历了。
小男孩梗着脖子，不说话。
王豆蔻嘿嘿一笑，再次拍拍小男孩的头：“甭管你哪里人了，没地儿去吧，住我家里吧。”王豆蔻骄傲的往身后一指，便是那两层小酒楼。
“你的？”小男孩又开口。
“我妈开的咯！”王豆蔻翻翻白眼，真是白痴的问题。
小男孩尴尬的摇摇头：“不去了。”
“你得去。不然你去哪？”豆蔻说道。
“不知道。”
“得了吧，跟我走吧，就当咱家酒楼招个小伙计呗。小老板娘我这点主还是能做滴！”王豆蔻对小男孩眨眨眼，领着小男孩就进了酒楼。
“你叫什么啊！”
“陆瑾。”
陆瑾，王豆蔻使劲记了记这个名字。
“哪个陆，哪个瑾？”
“大耳朵陆，王字旁瑾。”
“哦，你咋会写这两字的？”
“.”
进了酒楼，王豆蔻领着陆瑾直奔二层楼，让陆瑾在正当中的一间屋好好呆着，然后火急火燎的跑下楼，看样是找大老板娘汇报去了。
不一会小姑娘脸上带着笑意就回来了。
“成了。”
“咋说的？”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王豆蔻掰着手指头认真向陆瑾说了一遍，总之结果就是，从今往后陆瑾就是小酒楼的小伙计了。
小话痨王豆蔻说完之后，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略微有点尴尬，王豆蔻挠了挠脑袋，想说点什么，你想吃什么？你喜欢玩什么？随随便便两个小孩就能聊上的话题，搁在陆瑾身上，估计就没回应了。
好半晌，王豆蔻说道：“你多大了?”
“你多大了？”
“五岁咯。”
陆瑾撇撇嘴，闷声说道：“比你小一岁。”
王豆蔻一乐：“叫姐姐！”
理所当然没有回应，陆瑾白了她一眼，往床上一躺：“我要睡觉了。”
王豆蔻坐着没动。
陆瑾小眼一瞪，再次说道：“我要睡觉了。”
王豆蔻摸摸头上的羊角辫，诧异道：“你睡呗！”
陆瑾一滞，不知道接什么话了，也对，他睡呗，还能怎么样？他还能指着这个小女孩的鼻子说，你赶紧出去，男女有别，我睡觉你不能在这呆着。
这话他说不出来，这屋子还人家的呢。
随便吧，陆瑾把被子往脸上一盖，没了动静儿。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床上的陆瑾不动，桌边的豆蔻不动。
她就静静的看着陆瑾睡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她心里隐隐约约那个感觉她没说出来，但她有点害怕，所以她要在这看着。哪怕陆瑾说要睡觉她也要看着。
或许所有人看着陆瑾都会说生性凉薄，王豆蔻没看出来，但王豆蔻却看到了其他人都没看到的东西，她从陆瑾身上看到了巨大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悲伤。
她不知道这个悲伤从何而来，但她看着这个瘦小的小男孩，心里总是涌动着淡淡的疼痛。而当陆瑾冷冷看着她说道去死的时候，她心里忽然看到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无助的，悲伤的小男孩。
他看着自己，眼里涌动着绝望。
杀了我。
陆瑾在向王豆蔻说，杀了我。
去死，杀了我。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会让她感觉到这种情绪，但那一刻她的心确实实实在在的揪紧了。那时的她心里就一个想法，要保护这个小男孩。
要改变这个小男孩。
那涌动着的绝望，何尝不是在喊着，救救我。
救救他，保护他。
王豆蔻，说到做到。
从这天开始，陆瑾便留在了这个小酒楼，平时也没什么活干，就擦擦桌子打个下手，活虽然不多，可挺能折腾，楼上楼下，厨房大厅，就来回跑吧，陆瑾甩着小胳膊小腿，赚足了眼球。
这榆阳村来来往往的村人们可就好奇了，村子就这么大小，有个什么新鲜事，抽根烟功夫就传遍了，不光传遍了，还传变了，第二天下午，陆瑾就成了老板娘私生子了。
怪不得榆阳村的大嘴们，他们就这么个脾性，搁一块就好说，好说就多说，多说就瞎说了，当然当天下午陆瑾就正名了。一个梳着羊角辫穿着大红裙的小姑娘像影子一样，陆瑾跑哪她跟哪。流言到哪她就说到哪。
“我捡的啊！”豆蔻拉着陆瑾的手，一遍遍的解释道。
当然是捡的，空荡荡的大街上，就这么一个小男孩，她领回家了，说捡的也对。可是不怎么好听，陆瑾脸有点黑，他语重心长的告诉王豆蔻。
“我是冒出来的。”
这话从昨晚陆瑾就和王豆蔻说，他就是像从空气中蹦出来的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任何踪迹，他就是以四岁的样子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说白了，就是黑户口，陆瑾抱着膝盖幽幽说道。
“咦？你西海那边过来的？不像呀。”王豆蔻狐疑道。
“什么跟什么啊？”陆瑾恼火的摆摆手，“哪来的西海，西海是个什么鬼？”
“你不是说你黑户口嘛，西海那边来的都是黑户口啊。”王豆蔻认真解释道：“哎！说不准还真是嘿！你看你瘦的！”
“吃鸡腿！”王豆蔻粗暴的把一根大鸡腿塞陆瑾嘴里。
陆瑾无奈了，摇摇头，又点点头。
鸡腿儿嘛，好东西。
再难受，再生无所恋，吃，总会好过一点的。
自此往后，甭管陆瑾怎么解释，王豆蔻权当陆瑾是西海那边来的，受尽了苦难，天天鸡大腿往陆瑾嘴里塞，还专门跑对面刘二叔家里叮嘱道，可别再给酒楼坏肉了。
前几天，陆瑾吃了个鸡大腿，把肚子给吃坏了，一整天就在茅房里蹲着，好不容易吃上药好点了，就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幽幽叹气，嘴里喃喃说道，真是个充满恶意的世界。
王豆蔻也叹气，她晓得这可不是刘二叔有坏心眼，刘二叔再能辨肉也顶不住黑心商人的花样，表面上看不出来，吃也吃不出来，到肚子里就有感觉了，就和陆瑾一样了。
防不胜防啊，王豆蔻有点生气，这火就撒在刘小三身上了，对着生性古板，面色严肃的刘小三好一顿破口大骂，刘小三一张死人脸，也没啥反应，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和陆瑾可真像！”王豆蔻气鼓鼓的说道。
刘小三面上不动声色，可这件事是记心里了，自此往后，酒楼里再没有过一次坏肉，王豆蔻听村里的大嘴们说道，刘小三每批肉都亲自试吃，保证不放过任何坏肉。
尤其是送往小酒楼的肉，刘小三自己要先吃两次，没有任何症状后，才面色严肃的送往对面。
“你说刘小三是不是喜欢我呐！”王豆蔻坐在房顶上，两条腿悬在半空来回打晃，对躺着像块木头的陆瑾说道。
“喜欢有什么用？他喜欢你。万一你死了，他痛苦的不如去死。”陆瑾冷冷的回应道。
“真不乐意和你说话。”王豆蔻翻了个白眼。
“都死了才好。死了就什么感觉就没有了。”陆瑾翻个身，轻声说道。
王豆蔻抬头看看阳光，良久没有说话，好半响，她才轻声说道。
“如果你今天感到痛苦，那么明天再死吧。如果明天还是痛苦，那就等后天再死。如果后天还是同样的痛苦，那么大后天再死也不晚。就这样一天一天坚持活下去。”
“总会好的。”
“总有一天，你会觉得，那一天你没有去死，真是太好了。”
王豆蔻看向背对着她的陆瑾，轻声问道：“好不好？”
陆瑾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轻轻吸了吸鼻子。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