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浅醒来的时候,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她陷在素白的大床里,因为宿醉,小脑被麻痹的产生略微一动就天旋地转的错觉,于是懒懒躺在那儿眨着一双眼睛,透过半开的门看着外面。
客厅里很亮,窗户大开,风和着阳光把窗帘吹的作响,一片米色铺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茶几、沙发都被挪开了,屋里空荡荡的,像是茉莉绽放的片刻一样洁净,林曦音高挽起了长发,在脑后结成一个优雅的发髻,穿着洁白的裙子和舞鞋,和着琴声起舞。
奥赛罗,第四幕。
杨柳之歌。
黛斯德莫娜深感不祥,她对爱米莉亚悲痛地倾诉道:“如果我死了,请用自己结婚时所用过的这条被单包裹。”
向旁边侧了侧身,看到黑白键上弹钢琴的细长手指。乔浅一手撑起上身,慢腾腾地下了床,轻轻走到门边时,看到了弹琴的人。
是沈斯南。
他穿着墨绿色的格子衬衫,细白脖颈坦露在外面,微微垂着眼睛看着琴,像个学生一样。
乔浅不知道,当年,也是沈斯南为林曦音弹奏这曲《杨柳之歌》。那时他们确实还是学生。
乔浅一手扶着门框看着他们两人,他们非常的和谐,就好像已经在幕后排练过无数次,终于搬上了荧幕一般,那是很美的一个画面,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和钢琴声。
她不舍得打扰,她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一个挺长的梦,一觉醒来,她还是那个高中生,可以偷懒去找沈斯南玩儿,池先刚刚把林曦音追到手,她还是那个高傲无敌的女神,但她很喜欢她。
池先总会跟沈斯南开玩笑,一双浓眉微微挑起来,英气逼人,沈斯南回语刻薄,说完后又会自己低低笑起来,林曦音看着他们闹,会牵过自己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她的背总会挺得很直:“咱们走,不同他们闹。”却也带点儿笑意。
最后一个音落下来,沈斯南的小指习惯性的敲了敲。
有多久了呢?乔浅想,有多久,没有看到曦音姐跳舞,没有听过师哥弹琴。
林曦音卡着最后一个拍子停下来,最后的动作优雅绵长。
偏头就看见了乔浅,轻轻笑了笑:“浅浅终于醒了。”沈斯南正在翻看琴谱,听见她说也转过头:“日上三竿,你还舍得起?都打算准备好晚饭再叫你。”
……这么毒舌,果然是我师哥啊。
乔浅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出屋:“师哥怎么来了?”
“给曦音送行啊?”这回倒是沈斯南吃惊,眨了一下眼睛看她片刻,然后偏头盯着林曦音,“你还没跟她说?”
“……说什么?”乔浅抿着嘴唇,有些茫然无措,“送行?谁要走?”
“啊……昨晚没来得及讲。”林曦音还是悄然笑开,无所谓似的,走到乔浅身前揉了揉她的头发,弯眼看着她,“以前的一位老师叫我回法国,我想也好,可以再继续学习。”
乔浅沉默片刻,她知道,林曦音这样的人,应该是一直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跳舞的,强留她下来,是在辜负她的好天赋。
只是她舍不得,又担心她无法照顾好自己。
是不是有种说法,太过于沉浸在艺术中的话,会逐渐形成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自己的世界,她能看透别人,别人却无法与她交融,那种境界……很孤独。
脑子里想这么多却还会挽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那也改早告诉我,让我准备点儿什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本来分开这种事也不需要大张旗鼓的办些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乔浅孩子气冲她摇着食指,“送行啊~是很要很隆重的~对吧师哥?”
沈斯南走着神呢,被冷不丁的叫了名字,“诶?”缓了缓神儿,无奈似的耸了耸肩。
说着话门铃忽然响起来,乔浅自然而然准备去开门,意识到自己还没洗漱蓬头垢面,嗷一嗓子就要往卫生间窜,林曦音一把把人勾回来:“不是外人。”
“嗯?”那是谁?
沈斯南已经去开门,周扬拎着一个大袋子率先走进来,池先随后,胳膊下面夹着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和以前一样,不怎么着调的拽拽笑容,英俊帅气,朝气蓬勃,像那种骑着摩托车会随随便便向路边女孩儿吹口哨的**少年。
真是夺目。
乔浅又是一个没晃过神儿,今天这人全的……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全的聚在一起了吧。
我真的不是回到了高中时代吗?
池先淡定自若进了屋把花塞进林曦音怀里,礼节性吻了吻人侧脸,然后乐着一揉还在发呆的乔浅:“呦,这谁家姑娘,这一脸刚起来的样儿。”
乔浅条件反射一脚踹过去:“损不损啊你!”
池先大笑躲开:“叫师哥啊你倒是。”
那边周扬跟沈斯南打完招呼,回头也看着这两位活宝乐,乔浅怪不好意思跟他挥了挥手,捂脸进了卫生间。
“酒店我订好了,”周扬看了看表,依次看过三个人,“没什么事儿的话,咱们现在去?”
“好啊,”林曦音示意性打量自己,一摊手,“我去换件衣服,稍等。”
沈斯南屈指揉了揉自己眉心,走一边把钢琴盖盖上。
“阿南,”池先忽然开口,“弹首曲子听吧。”
“嗯,”沈斯南应了一声,复又将盖子打开,坐在椅子上抚了一下琴键,“你想听什么?”
“梦中的婚礼。”
MARIAGE-D‘AMOUR
基于爱情的婚姻。
沈斯南翻开琴谱,食指拂过前几行,看了片刻:“我不是很熟练。”然后慢慢弹奏起来。
周扬抿唇,而后未说什么,转头拿起被放在窗台上的玫瑰花,找了个高筒玻璃杯插了进去。
池先立在那里望着沈斯南,神色莫名:“阿南。”
“嗯?”沈斯南手下错了一拍。
“我给你唱首歌吧。”
沈斯南笑出声:“你抽什么风?”倒也不再继续弹,停下来松了松手指。
乔浅已经收拾好出来,一下子扑沈斯南背上:“我们去哪儿吃饭啊~”
周扬从来都是能将面子顾的极好看的人,这次也是一样大手笔,乔浅站在偌大屋子里低头捂脸:“我一个拿着社会主义工资为着共产主义努力的好青年怎么能堕落到和你们这些资本家为伍。”
池先从她身后走过去,一指头戳了戳人:“嘀咕什么呢你。”
“我说,我恨有钱人。”乔浅恨恨出声,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的仇富心理,虽然她正身处一个钱窝子里。
池先乐了两声,然后装着惊讶出声:“呦,这菜不乔浅喜欢吃的吗?”
“哪呢哪呢?”
沈斯南叹气,帮身边的林曦音把椅子拉开:“乔浅,中国的未来要是靠你这种人啊,就得完蛋了。”
今天在场吃饭这几位,全人精,情伤最低的也就是身为律师的高级知识分子乔浅。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个个门儿清,一顿饭开开心心吃下来,太容易。
好像什么伤啊,什么过往啊,都没有,只不过逢着个周末,大家都有空,正好一起吃个饭。贫两句、损两句、扯两句,悠然开来。
“我最近听了首歌,一个话剧的主题曲。觉得很好听。”乔浅接了沈斯南给她剥的虾,笑眯眯道了句谢谢,偏头跟林曦音说话。
“嗯?什么歌?”
乔浅哼了几句。
“虽如芒在背呀,真是受宠若惊;
可山高水远啊,这才疲于奔命;
快灰飞烟灭呀,反正无足重轻;
就付诸东流啊,俱是柳暗花明”
唱着手机忽然响起来,拿过来看是大熊,林曦音也瞥见,笑着说了一句:“我们浅浅啊,定然能嫁得一个好夫婿,一生平安喜乐,不知流年。”“诶?”林曦音轻轻推了她一把:“快去接电话吧。”
乔浅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走到一边,林曦音看着她的背影,忽觉有点惆怅,浅浅的头发都这么长了啊。
“喂。”乔浅出声儿没好气,那边倒没立刻哄,一时间只听着挺轻的呼吸声。乔浅觉着有点怪,心下到底有些不安,又问一句,“怎么不说话?”
“乔浅,”大熊发音郑重其事,又有些颤抖,“我一直……我一直在想我们的未来。”
乔浅一时吓得没敢说话,未来?这话题……好严肃。
“我们,”大熊又咳了一声,像是紧张的话都堵在嗓口,说不出来,“我们结婚吧。”
轰然的一场烟花绽放。
那边大熊听着这头忽然没了动静,一时更紧张:“喂?喂?浅浅?你还在听吗?你听到了吗?”
乔浅微微张着嘴,反应无措。
正巧沈斯南端着杯果汁从她身边过去,被乔浅一把拽了过来。
沈斯南看着她一副讶然神色,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了你,见鬼了?”
“比见鬼还恐怖。”乔浅一字一顿,咽口口水,挂了电话猛地扔到一边沙发上。沈斯南一脸深沉看着手机在空中留下的一道白色弧线,“……所以发生了什么?”
乔浅哆哆嗦嗦叙述完,沈斯南盯着她看了片刻,一下子笑开。
“怎么,没想过吗?”
“啊?”
“没想过……以后,很久以后,都还跟他在一起吗?”
“啊……”乔浅低了声音,有些害羞似的,“想过啊,女生都比男生早熟,想的长远嘛,那个要一直到老都牵着手的人,当然是他。”
“所以在害怕什么?”
“唔……”乔浅像条小金鱼似的鼓了鼓腮帮子,“害怕未知的未来啊,因为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说着话沈斯南的手机也亮起来,乔浅向前凑了凑就看见顾墨的名字:“师哥,你害怕过吗?”
沈斯南把手里端的果汁递给她:“当然,每个人都会害怕,但总会有人让你不害怕。”
向她弯了一下眼睛,走到窗边去接电话。
正是晴朗好天气,清澈湛蓝天,云自天边慢悠悠的被风吹来,沈斯南抬头望着浩渺一片,听那边顾墨低沉温柔的声音。
“斯南,我最近回美国一趟,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
到了顾墨这个年纪,做事很愿意往后打算几步,就像是下棋,想好这步下完对方是什么反应,会怎么走,再想自己应当怎么应对,从而把事情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引导,至少不至于慌忙。
这已经是个习惯性的事情,他考虑过自己这句邀请说出后沈斯南的反应,但是他没料想到……沈斯南颇为自嘲的笑了一下。
……他当然想不到。
即便有人狡黠近妖,也不可事事料得周全。顾墨怎么可能想到沈斯南刚刚开导了遇见相近事情的乔浅。
刚说完别人自己就……所以自讽了一下。
沈斯南食指一下一下点着窗台,看着云懒洋洋的浮动着。
人其实生而轻信,你对他好,他便喜爱你,回报你相同的好,你对他坏,他便不喜欢你,会远离你。只是后来渐渐遇见了不同的人,经历了些繁杂事情,才会一遇事下意识地开始怀疑。有些人受到了很多伤害,就会不敢再轻易付出好,会在伤口处长出一层痂来保护自己,会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想逃跑,如同惊弓之鸟。
这些人,周身其实都有刺,你想要抚摸它,它就会扎破你的手。
想要一只刺猬拔掉自己的刺,是很难的事情。
那方顾墨还在安静等待,沈斯南眯了一下眼睛,然后轻笑出声:“好啊。”
何必将世事前后计较,思前想后,斟酌再三。
吾辈愿与君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