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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谁主浮沉 有谁能记住,这些没有军功章的英雄?

路再长,也有自己的尽头。

三天的行程后,风影楼终于找到了陈徒步的家。

出现在风影楼面前的,是一幢古香古色,充满欧式风格的三层别墅,看它的建筑材料,还有那两根已经出现了丝丝裂纹,却依然挺立如屹的门庭廊柱,如果风影楼没有猜错的话,这样一幢座落在闹市区里的别墅,至少已经拥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历代能居住在这里的主人,更是非富则贵的一方人杰。

面对这样一幢代表了身份与地位的别墅,风影楼却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真的不明白,以陈徒步家里人掌握的权力与地位,为什么会允许有人在他们的家园附近这么做!放眼望去,除了这一幢古香古色的别墅,附近方圆几百米内的所有房屋,都已经被推土机铲平,那一堆堆破破烂烂的砖瓦堆砾,似乎仍然在对每一个人默默诉说着,这条拥有悠久历史的街道,曾经如何的繁华。

没有了道路,没有了左邻右舍,切断了供电,没有了自来水,甚至连四周的地基,都被人直接挖开,只剩下这幢别墅,犹如一座灵塔般,孤独的屹立在这一片破败,但是也许一两年后,就会比以往更繁华的废墟当中,痴痴守护着它曾经的世界。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不停的按着门铃,也许是里面没有人,也许是里面的主人,已经不愿意再理会这种不受欢迎的客人,所以门一直没有开。最后这两个男人,只能带着一脸悻悻然,跳下高高的地基,踏着满地碎石瓦砾,走向远远停在外面的一辆汽车。

“****,一个老而不死半截身子踏进棺材里板里的老太婆,一个死了丈夫没人要的寡妇,八成都是心理变态,要不然的话,为什么老板都出到两千万了,还是在那里象两个棒槌似的不松口?”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他卷起了自己的衣袖,扯松了自己那代表斯文与礼仪的领带,道:“我们的工程,就因为她们这最后一个钉子户,硬拖了大半年都没有动工,我们天天往她们家里跑,跑得腿都快细了,磨破了嘴皮子,结果她们倒好,现在干脆连门都不开了。我看,就是我们对这帮老娘们太客气,客气得让她们登鼻子上脸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后面的男人到了这个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容,但是在风影楼看来,他笑得真得是好假,“人家以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据说几十年前,当家的男人,也是军队里的一号人物。要不是考虑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能被反咬上几口,你以为老板的脾气,真的好得可以任由她们得瑟这么久?”

“我呸!”

走在前面的男人,瞪了一眼和自己擦肩而过,同样以那幢别墅为目标的风影楼,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拔毛的凤凰不如鸡!”

风影楼的身体微微一顿,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迈着犹如钟表齿轮般精确的步伐,继续抱着怀里的背包,走向了那幢孤仃仃的别墅。

“铃铃铃……”

不要说是这幢至少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别墅了,就连门上的电铃,按下去发出来的声音,都是最古老,犹如闹钟般单调的铃声。但是踩着门前那条细细碎碎,用雨花石铺垫出来的小路,看着足足两米多宽的大门上,那纵然经历了百年苍桑,依然美奂美仑,散发着幽幽光彩的黄铜浮雕,在单调而枯燥的铃声中,风影楼却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了一股和周围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竟然如此格格不入,来自历史的深沉与厚重。

那两个虽然穿上了西装打起了领带,但是还是无法掩饰身上江湖气息的男人,之所以离开别墅后,才敢背后乱骂,大概也是因为站在这幢历史悠久的建筑物前,已经隐隐会明白,虽然已经人事两非,但是这里生活的人,仍然不是他们这些小混混,能够轻辱的对象。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幢房子我们不卖,更不会从这里搬出去,看着你们把它直接推倒!你们再来说多少次,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电断了,我们可以点蜡烛,水没了,我虽然只是一个女人,也可以每天从外面拎回来两桶水,两千万是很多,但是,想要用这样的价格,买走我们最珍视的家园,还差很多很多。你们请回吧,麻烦你们转告你们的老板,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隔着大门,房间里传来了一个虽然已经被打扰得不胜其烦,但是谈吐依然得体,不亢不卑,不失大家风范的声音。

虽然她并没有打开大门,但是出于拥有相当教养,所积累出来的礼貌,她仍然拉开了大门上的观查窗,当她看清楚了风影楼那张年轻的脸,她不由略略一怔:“请问,你是哪位?”

不用去问,风影楼就已经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全身都是书卷的味道的女人,就是陈徒步的母亲。

纵然时光已经带走了她的青春,让她的皮肤不再犹如牛奶般的晶莹剔透,但是,时间却并没有办法带走属于她的美丽。她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柔和,和用知识与修养,融合起来的世事霍达与洒脱,而她的脸上,那微微一怔后,随之扬起的礼貌笑容,更温柔得犹如春风拂面。

事实上,三月的春风,又怎么可能有她的笑容中,这股醉人的风华?

面对她,相信任何一个人,都会惊叹于她的气质与风度,而忘了她的真实年龄。也就是因为从她的身上继承了四五分的风度,陈徒步才会在学校里,拥有了惊人的个人魅力。

“我叫风影楼,是陈徒步的朋友,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学习。”

站在大门里面的女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随着“哒”的一声轻响,大门上的锁被打开了。当她拉开大门,带着一脸的微笑,欢迎风影楼这个来自千里之外的客人时,风影楼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的落到了她的双手上。

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和她身后大厅里那架质朴的钢琴彼此应和,形成了混若天成的画面。但是,也同样是这双手,打破了她身上,那无处不在的风华天成。也许只有风影楼这样的人,才能敏锐的捕捉到,她因为经常从事某种体力劳动,手指骨节微微变粗的现实。

风影楼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同样放在大厅里的两只水桶上。钢琴,水桶,一双充满艺术美感,却不再完美无暇的手,就是这三样东西,竟然让风影楼看得有点痴了。

“请进来吧,”她似乎看出了风影楼的目光转动,更看出了风影楼的心理变化,但是她却比毫不以为忤,微笑着道:“我听徒步说过,你们这些在同一间学校上学的孩子,都是不折不扣的怪胎。你们除了清水,几乎不喝任何带有刺激成份的饮料,但是你一定要品尝我泡的九连环。”

无论风影楼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仍然忍不住问道:“九连环?”

“是茶。”她回答得风淡云轻:“俗话说得好,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其实茶,也是一样。一样的水,一样的茶,用不同的火候和心情,就能煮出不同质感的茶。一杯为客人生津止渴,二杯让客人齿颊留香,三杯犹如轻风拂面,四杯请客人心静如谷,五杯道尽主人热情如火,六杯倾诉有朋自远方来不乐说乎,七杯……”

风影楼怔怔的听着,他知道中国的茶道源远流长,但是他真的不知道,用九杯清茶,她就能煮出一番海阔天空。事实上,静静聆听着她的娓娓诉说,一股高山流水,幽泉微涌的感受,正在风影楼的心头滋生,不知不觉间,已经轻轻扫掉了他长途跋涉的旅途劳顿。

她明明关心自己的儿子,急切的想要知道陈徒步近况,却更关心远道而来的客人。直到她搬出一套茶具,真的准备为自己沏茶,风影楼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们被外面的人逼成了这样,为什么不找人帮忙?”

刚才那个两个房地产公司的职工说得没有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风影楼绝不相信,有资格进入第五特殊部队的陈徒步,他的父辈,甚至是祖辈,所有的人脉关系,都因为“人走茶凉”这句话,断得干干净净。就算是真的没有外援了,哪怕是打电话给陈徒步,她们也绝对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我们陈家,什么时候落魄到要四处乞求帮助的时候了?”

正在煮茶的女人还没有回答,一个枯涩干硬,带着岩石般坚硬和压迫感的声音,就从二楼传下来。在风影楼抬头注视下,一个头发花白,身板却依然硬朗的身影,沿着楼梯,慢慢走了下来。

她长得并不高,很瘦,锋利中带着高高在上气息的眼神,还有她总是下意识的抿起嘴唇,直至在脸部形成的那两条深深印痕,都清楚的说明,她并是一个过于严厉,很不好相处的人。

果然,她走下来后,望着自己的儿媳妇,张口就是斥责:“婉玫,你连对方的根底都不知道,就凭他说的一句话,就忙不迭的把他请进了家里,如果他是对方请来,摸我们家底的人,你不是被别人卖了,都还要傻傻的一边煮茶,一边替别人数钱?”

被婆婆称为“婉玫”的女人,轻轻的摇头,她抬起头望着风影楼,低声道:“我一看他就觉得心里亲近,他没有恶意。”

奶奶轻哼了一声,她的目光毫不避讳的在风影楼身上来回打量,可能是风影楼身上,那股最优秀职业军人的气息,让她感到满意,同时她也清楚的明白,能进第五特殊部队,代表了什么,她略略收回了眼睛中居高临下的意味,但是她问出来的话,仍然压迫感十足:“象你这样的年龄,还应该在学校里接受训练,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风影楼回答得很干脆:“我被淘汰了。”

果然,他一句话出口,婉玫的眼睛里,露出了淡淡的同情与温柔,但是她又迅速转头,不想让风影楼因为她眼神里的怜悯而感到难堪。而居高临下看着风影楼的奶奶,脸上却已经毫不客气的露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突然道:“你在学校里时,是徒步的朋友?”

“是!”

“以后你们就不是了!”陈徒步的奶奶,断然道:“我从小就教导徒步,要结交有益的朋友,要和比他强的人去学习,而不是自甘坠落,天天想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风影楼轻轻吸了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徒步明明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可以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险,却会为了得到教官更多的关注,不惜踏着他的肩膀向上爬了。

也许,她的丈夫,曾经在军队里风光一时,也许她的儿子,也同样在军队里崭露头角,但是他们都因为各自的原因,消失了,死亡了。让她感到光荣的权力与地位不再,但是她却依然顽固的死守着曾经的尊严,不愿意放低身段,去面对现实。

就是因为渴望重新获得被人尊重的快感,就是因为想再次抬起自己已经被现实压迫得,只能在这个家里,还能昂起来的头,她把太多太多的希望,强行施加到了孙子一代的身上,希望他们能在第五特殊部队崭露头角,重新成为中国军队新一代的将星。

这样的女人,在人生的路上几经波折,没有学会海水般的从容平淡,却愈发的尖锐辛辣起来。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陈徒步连自己结交什么朋友都没有办法去选择,只能按照奶奶为他设定的人生路线,一步步的向前走。

而客厅里,那一张张写着陈徒步名字的奖状,奖杯,更在无声的提醒着风影楼,那个比他大了两岁,却同一期进入第五特殊部队的大男孩,究竟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童年。面对这样的人生压力与不属于自己的希望,他又怎么快乐得起来,他又怎么可能,不为了向上爬,而拼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

听着自己婆婆毫不客气下达的驱客令,婉玫的眼睛里,对着风影楼流露出了几分请求原谅的意味,但是她的心里却发出了一声轻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担心风影楼会触怒自己婆婆的同时,心里却又有着淡淡的,不容为外人道的欢喜。

因为她看到,风影楼抿起了嘴唇。

“不!”风影楼终于开口了,他的态度依然恭敬,但是他的声音中,却透出了绝不容动摇的坚定:“我不但是陈徒步的朋友,更是和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被他救了一条命的兄弟!要我放弃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兄弟,这样的战友,不可能!”

无论是风影楼,还是陈徒步的母亲婉玫,都以为站在楼梯上的女人,会因为风影楼绝不容妥协的顶撞而勃然大怒。但是她却微微一怔,喃喃自语着道:“原来你们一起上过战场啊!”

自己的丈夫是军人,自己的儿子是军人,自己的孙子也成了军人,她的一生都在和职业军人为伍,她早已经明白,一起上过战场上,对男人,对军人之间所代表的含义。她最后,竟然对着风影楼,露出了一个有点枯涩的笑容,“我们家里的电话线都在拆楼的时候,被别人弄断了,今年十月份,也没有接到徒步往家里打的电话,现在他在哪里?托你过来,又有什么事?”

迎着两双同样关切的眼睛,风影楼抱着背包的双手,不能自抑的微微颤抖起来,看着他的动作,婉玫的身体突然狠狠一颤,而她捧在手里的茶碗,更是坠落到大理石雕成的茶几上,摔成了几块碎片。

到了这个时候,严厉的奶奶,依然没有看出什么,她瞪了一眼“笨手笨脚”的儿媳,又将目光落到了风影楼的脸上,带着一脸不能掩饰的关切与希望,等待着风影楼的回答。她甚至还问了一句:“你们既然一起上过了战场,徒步的表现怎么样,有没有立功,有没有得到教官的夸讲,有没有得到军功章?”

她真的是太渴望听到孙子成功的消息了,她甚至没有注意,儿媳妇已经放下手里的茶具,走到了她的身边。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想要甩开儿媳妇紧紧搀住她的手,但是最终却因为儿媳妇罕见的坚持和用力,又不想在风影楼这样一个外人面前失了面子,而暂时放弃了这方面的争执。

“陈徒步,他……和我一起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母亲的脸色在瞬间变得一片苍白,她看着风影楼视若珍宝,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包,眼泪,已经静静的从她的眼睛里,一点一滴的渗出。可是陈徒步的奶奶,却把目光投到了大门的方向,“一起回来了,那他人呢?”

突然间奶奶的目光一凛,她瞪着风影楼,“徒步不会是和你一起被学校开除了,不敢见我了,所以才让你先回来向我们报告?!”

风影楼轻轻的摇头,他用就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低声道:“不,他没有被开除。他这么优秀,永远,也不会被学校开除的!”

“嗯,这就好!”奶奶连连点头,“徒步可是我一手教导起来的乖孙子,他要是能被开除,那……”

突然间,奶奶彻底呆住了。而到了这个时候,痛失爱子,却依然能在第一时间走到她身边,死死搀住自己的婆婆,防止她因为心情过度激荡,失足摔下楼梯的儿媳,再也无法控制的痛哭失声。

就是在她们的注视下,风影楼终于打开了他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包。

虽然这幢三层高的别墅,早已经被人切断了电源长达半年,房间里一盏灯也没有,到了晚上她们只能点上蜡烛来照亮,但是现在只是下午四点钟,大扇的落地窗,将阳光大大方方的迎进来,照亮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而那只摔掉了一个角落,表面还带着裂纹的黑色骨灰盒,在阳光的照耀与反射下,在瞬间就刺痛了两个女人的双眼。

相隔着这么远,但是血脉的亲密牵绊,让她们根本不需要扑过来仔细看,就可以知道,那个贴在骨灰盒的正面,笑得灿烂而开怀的大男孩,就是她们这一辈子,最亲近的孩子!

奶奶突然拼命挣扎,她用的力量是那样的大,大得如果再不松开她,就会弄伤了她的手臂,婉玫刚一松手,奶奶就飞扑了过来。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已经头发花白的她,竟然能跑得这么快。

抢过孙子的骨灰盒,奶奶的嘴唇足足哆嗦了十几下,才终于回过味来放声大哭。

“对不起,”面对失去了孙子,在同时也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女人,风影楼低下了自己的头,“徒步,他,他,没有军功章。”

陈徒步是一个英雄,是一个为了救风影楼,战死沙场,死在风影楼怀里的英雄。但他毕竟是没有得到命令,就私自行动,虽然包括校长在内,每一个人都认可他的行动,都尊敬他的决定,但是,第五特殊部队毕竟是军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院方高层绝不能用一枚军功章,去肯定一个学员违反命令,带领同学越境作战,这样一个严重违纪的事实!

所以,陈徒步功过相抵,在学校的校册中,他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做得无愧于心,他做得功大于过!

世事无常,又岂能样样顺心?

“不!!!”

失去了孙子,在同时也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她的身上再也没有了一贯的坚强,再也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态度,她拼尽全力抱着那只骨灰盒,任由眼泪象下雨一样,不停滴落到骨灰盒的表面,她猛然发出了一声悲痛到极点的哭叫:“我不要军功章,我不要他出人头地,我不要他再光宗耀祖,我只要他回来,我只要我的……孙子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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