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时杜比巴因迟迟找不到洪娜就真来给阿妈利亚托梦了。这之前,杜比巴已在他的古宅院前前后后转寻了许多天。他企图从这里在记忆中找到颇为熟悉的一种影子,但是除了几声野猫的叫显得漫漫黑夜并不孤寂外,他什么甜美的感觉都没有找到。他像是初到了一片荒野地里,感到既陌生又阴森。阳世间漂亮的房屋和宽敞的院子都找不到了,长着些茂盛的野草的地上瑟瑟游荡着鬼风,凄厉地枯嚎着。大黑夜的寂静里充满着神秘的互相交织的网络,这些铁丝一样的密布的网阻碍着他的进一步靠拢,用手去触摸感觉里的厚墙,什么也没有,可是他无法走近身边。院子很像野外好久未曾耕种的土地,一角聚上了土堆,凭着嗅觉,杜比巴知道那是粪尿和黄土的混合体,依稀可辨——如果他的鼻孔灵敏度很高,则是洪娜专用过的茅坑外面的陈积物,且上面生就了葳蕤的野草。现在,连夜里的野草气味也夹着洪娜排放的氨味。杜比巴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确认他找准了目标。他边嗅边叹,心旌动荡,阳世间没有人发觉他浮动的灵魂到来了。二十五年前的院落和眼前的景物差距太大,这变化令杜比巴有点承受不住,他发觉鼻孔被什么杂质堵塞了,于是很响亮的打了一个喷嚏。
从前院的柴门出来,杜比巴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村子里的狗相继被一只野狗嚎叫声引诱的乱吠起来。他想从来路返回,这个面貌全非的结局令他难过,大约里拉跟别的什么人走了,这个儿子……当然,他真正找寻的并不是儿子。洪娜的影子任他怎么回忆都是模糊的——他曾在小屋里竹条编织的软绵绵的床上,撕裂了她绣着花边的白裙子,当那白裙子如丝如缕条条断碎之后,他惊奇地看到,白色的里面,还有黑蜘蛛一样缠绕的紧巴巴的黑夹袄。一层层剥光,洪娜的躯体犹如雪色光滑的面包,被他用手抚摸,被他用口叼含,一路随着温度上升全软化了,像汉人客厅里摆放的凸沙发,弹上弹下,由他乐意的霸占。
但就是记忆中的洪娜脸宠,被他淡忘在灵魂出窍的那一刻。他只能回忆。除了回忆没有别的办法。走完柴门前的通道,他就望见了拉兹布郎家新建的白桦树做顶的房子和那房子里透出来的灯光。这个夜深得不见底端,拉兹布郎家的灯光在分明村独自开辟了一片天地,顺着灯光的方向,他很快找到了阿妈利亚,并且进入了她甜甜的梦境,成为和阿妈利亚当夜梦中谈话的中心人物。
拉兹布郎不在,他的心爱的山羊羔要出圈了,将要被送进大草原上过漂泊的生活,他便去了,去送行一个生命走向该属于它生存的空间。那个空间杜比巴清楚,将来对另一种生命到来的接受必不可少——距离手抓羊肉近了一步。这拉兹布郎,唉!
——我以我八十岁的高龄作担保,洪娜虽苦,却命中注定有福相,孩子,她不会出事,你放心吧!
——假如我有再生的可能,我承认!
——即便基普山是坎坷多难的,但总有保佑者伴她行走,这个,我经见过。比你有经验。
——你是说,除了我还有爱她的人么?
——孩子,叫我怎么回答你?你没有放牧过羊群,不知道牧羊神的故事。那是悲剧的。
——传说中的基普山是有毒的,它们很会隐蔽,让人看不清它的真面孔,所以,我担心……
——你数一数你走过的脚步吧,你会明白的,多少苦难不是都过来了吗?会过去的。
——我的窝棚总塌倒,有时埋住我的头脸,呼吸困难,我明白,这离生命的终结不太远……
——那么,你和维吾尔姑娘跳舞呢?你用手掌心的温热曾传递过什么?你说实话。
——什么也没有!我坚守的贞洁都被洪娜夺去了。我的原则只为她一个。阿妈,这你最清楚的。
——傻孩子,要忘记相聚的日子并不难。
——汉人常这样解释。只是在分明村,藏族人也很直截了当,但心上的牵挂促使我想活得久远些。
——世间的人都一样。孤魂孤零零的,我理解你年轻的心的渴盼。在两种世界,这不是简单的事情。
——汉人有句俗语,叫做心诚则灵。
——我听说过。
——从这里怎样才能走到基普山?
——我不知道。洪娜走了十二年。
——你是怎么知道她走了十二年的?
——她托梦给我。
——这么说,她也死了。
——她自己没有说是生是死,但我想,可能是死了。为什么我这么老还活着?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也死?我活够了。
——这我没办法。洪娜变样子了吗?
——离开之前没有变,离开后就不知道了。怎么,你也会忘记她的样子,不可能吧?
——其实,我并不关心路途的远近,只是为了节省时间,需要你指明方向。
——有三个,不确切的答案:南,或东,或西,用洪娜的头发丈量一下,再用她的眼睛判断一下。
——这当然好,只可惜二十五年前那场别离我走的匆忙,没有要过她的头发,再说,她的眼睛又不是纯黑色的。
——也难怪,凡事总有想不到的地方,就比如:里拉卖掉了所有的粮食,洪娜走时,只带了我送给她的半篮山芋。
——基普山能不能生长庄稼呢?她有种植技术。她为什么不继续种植呢?她的技术胜过我。
——不知道。她脚下的鞋底已经有了磨透的洞,她的脚会淌出血来。我劝阻过,她不听。
——她知不知道每上一座山前就点燃一把艾蒿草拿在手里?这是最有好处的,防卫。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她。不过,她是个顶顶聪明的女人。
——这是我的失误。二十五年前走的时候也忘记了这一重要的事情。她如果要埋怨,我也接受。
——她走的时候,没有人送过她,因为我问不出她具体什么时间走。她走时我不知道。
——这附合她的性格。但是,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来告诉过我到底因为什么?
——问里拉。最清楚底细的莫过于他。
——我找不到这个儿子。
——洪娜走后,也是你到阴世的第八年,他强奸了露丽。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会做出这种事,这是对神灵的不恭敬啊!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安分守己的孩子会变得令人害怕;这个世道现在越来越乱。可能是他想学习我们藏族人的习俗,但是,露丽并不是藏族人,虽然到了结婚的年龄,也并不被分出帐篷。后来,政府派人来把里拉抓走了,听说被你们汉人关在监狱里。来抓里拉时,他们还坐着一辆车,全身是铁皮裹着的,纯绿色,像芭蕉叶那样,他们的穿着也是绿色。临走,还给里拉的手腕子上戴了两个圆乎乎明晃晃的铁东西,我叫不上名字。两年后,他又回到分明村来了,变得很有教养,这之间他到过你坟前几次,不久,他说在分明村住不下去了,就自个走了,说是要到你们汉人聚集最密的老家去。
——你竟还有如此好的记忆力;我记不清了洪娜的面貌。我渴望见到她。恐怕只有你记得她。
——这并不是优点。我只想死。
杜比巴的心里像扎了根针。
这是多年以后经历的一次重大伤痕。或者说,是二十五年来碰上的一次揪心的疼痛。
二十五年前杜比巴把睡着的洪娜衣裙全部解开,第一次用一个男人的阳刚占用了还处在昏迷中的洪娜。洪娜醒过来后,没有哭,没有大声吵嚷,没有说一句不高兴的话,倒使杜比巴十分的愧疚。洪娜就睁着一双明朗朗的眼睛,并无含羞地问他:天阴的这么沉,会晴吗?杜比巴不敢正眼看她,只说:会的。你这么肯定?洪娜笑了。杜比巴就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猪狗不如的事。是你救了我?洪娜又问。杜比巴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阿妈利亚。那我怎么会躺在这里?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杜比巴感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支唔着,说不出一句能让人听清楚的话。洪娜却不生气,她说:昨夜坏人都死光了,像汉人刚收割小麦后地里摆放的麦堆那么大,那么多,全是人堆,到处都塞满了死人,鬼哭狼嚎的,你难道没有听见?杜比巴惊异地回过头看着洪娜严肃的脸,说:没有!我怎么没有听见呢?洪娜就又放声笑了,说,你当然听不见,因为我在梦里碰上的。杜比巴猛然感到空气缓和了。就想说认错的话,并把这一生要好好对洪娜的话在心里打了腹稿,正打算要说出时,洪娜却直言向他问道:你会娶我的对不对?杜比巴点点头。他这次才认定原来自己这般的无能,大脑里只是被动的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洪娜问:你是汉人对不对?杜比巴点点头。洪娜叹了口气,说,坏人死光了,真的,坏人死光了我们就什么都不必担忧,我可以考虑嫁给你。杜比巴突然跳过去,张开双臂,像一只猎获田鼠的老鹰,抱起了洪娜,把他的那颗生长着乌黑的头发的头钻进洪娜温软的双乳间,在那里贪婪地吸收着她的体温,还不断地作弄出一种魂魄激荡的声音。
这段经历当然只是属于他和洪娜的。别人不得而知。那是他惟一一次醉生梦死的经历。
但是,几十年后的里拉却不知想效仿什么。
杜比巴从黑暗中离开阿妈利亚后头脑是昏胀的。他像做了什么惭愧的事一样溜出分明村,趴着的一只雪白的大狗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轻飘飘的游开,他甚至把头扭转向了另一边,觉得几乎都无脸面对那只忠诚守卫的大白狗。在决择下一步的计划时,杜比巴看到醉醺醺的拉兹布郎踏着夜色东倒西歪地走回来了。拉兹布郎手里提了一只牛皮长鞭,他的腰里镶着玛瑙的腰刀随着他歪斜的脚步左右磕击着腿股,有时,〖JP3〗也碰撞到鞭把上,发着生硬的“当”的一声响。曾泡过从教堂里求来的神油的皮鞭,据说可以驱鬼赶邪。杜比巴看到拉兹布郎的头发竟都白了大半,额头上的皱纹沟壑明显的深多了,下巴尖秃而干瘦,还有一撮胡须。杜比巴迎上去,却不料和拉兹布郎撞了个满怀。杜比巴闪到了一边,拉兹布郎竟也站住。杜比巴清楚他是无法和拉兹布郎再对话的,就只好站在一旁有些伤神的怅怅地看着。拉兹布郎叫道:杜比巴是你吗?你这个没有人性的坏东西,当初用那么卑鄙的手段霸占洪娜,你不是人!
杜比巴心里暗暗吃惊:他怎么知道?拉兹布郎却又大声哭起来,嘴里像是说着胡话:杜比巴,你知道吗?我也喜欢洪娜啊……你这个坏东西,竟先霸占了她!
杜比巴恍然大悟,怪不得拉兹布郎一直没有结婚。见他从不进姑娘们的帐篷,阿妈利亚只好托人介绍好多姑娘给他,但他都不答应,原来他是暗恋着洪娜的。很快他又回忆起他和洪娜结婚的那天,全分明村的人都吃手抓羊肉喝青裸酒,惟独没有找到拉兹布郎。他那一天躲藏在哪里呢?这个问题,直到他死时,都没有弄清楚。而当他不想弄清楚时结果又自己出来了。
杜比巴正想的时候,拉兹布郎的牛皮鞭就横空乱抽起来。有一下皮鞭重重的抽在他身上。他开始怀疑:拉兹布郎难道能看见他?杜比巴悄悄溜下身子,蹲在一边时,拉兹布郎的牛皮鞭子也不乱抽了,好像酒醉也醒了,叫了一声:杜比巴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之后,骂骂咧咧了几句,引得那只大白狗吠叫起来。夜顿时失去了宁静。杜比巴在任何东西都抓不住他的情况下赶紧逃跑似的飘走了。他心里愤骂着:拉兹布郎,你个吃不了狗肉的狗杂种!
三条叉路都张着大嘴,嘴里面黑牙森森,叉路的身体似蛇样的爬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杜比巴气喘吁吁地移动着沉重的脚步,他想这样一个黑夜,即便翻过基普山,又怎能找到洪娜。而且,依照拉兹布郎那种苍老的变化来推断,洪娜是早就变了样子的。她小腿肚子上的疤痕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是不是还依旧存在,这是个辨认的重要标志。他明白,这需要仔细的回忆,并且要有几种变化了的可能性做好前期判断。首要的,须做好判断的准备。杜比巴吃惊:自己在阳世时好像也没有这么精明。
在分辨着三条叉路的同时,他情感丰富的又想起了有次杀死一只病态的奄奄一息的老公羊。那只羊的肚子里面有许多内容,其中,仅肠类结算一下就有大肠、小肠、盲肠、十二指肠等,一条条并不好区分得开,需要他花费好多的时间。那次就是他惟一的一次诛灭了生命,杀死了羊,续接了一次生死间的断路。他分辨那些肠子的艰难是不言而明的,他当时渴望什么人会有预示给他,可惜,惯杀羊的拉兹布郎在前日奔上草原了。正当他急得汗水流淌时,——要知道,在分明村,一个男人应该是什么事都能拿得起做得好的,若有一件不会或不能完成,就要遭耻笑。嫁不出去(也或许是根本不愿嫁出去)的静子走来了。她的到来,更影响了杜比巴的急切的情绪,使他更加地手脚忙乱起来。究竟为什么会影响他,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静子拿一支野蔷萎花在他脸上抚擦几下,说,比巴大哥要转变成藏人啦?是不是做汉人缺羊肉吃?杜比巴脸红了。他没有解释那是因为洪娜肚子里怀着个孩子的缘故,受阿妈利亚的建议,吃些羊肉、最好吃掉羊的各种肠胃对未出世的孩子有好处。杜比巴不信,但禁不住洪娜听信阿妈利亚的劝说而坚定要吃一次羊肉。静子的野蔷萎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在他的脸上磨蹭得更有些发痒了。静子也是汉人,因此那句话说的苛刻。杜比巴笑一笑,你不是也不吃猪肉吗,到底算不算回族人吗?阿訇们那次传教,没见你参加他们的队列。他慢慢的说。静子不争辩,只说,我厌恶宗教,要谈神啊上帝啊的,我是呕心要吐的。然后,她就看见他在那里笨手笨脚地翻弄着羊肠子,问:比巴大哥你说说,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嫁给男人?杜比巴说,也不一定非要嫁,如果你愿意不嫁就不嫁。静子嘟起小嘴说,要那么简单倒好。
杜比巴在三条叉路口徘徊着,心想应该是哪条路距离洪娜近些。他又决定,为了早一刻见到洪娜,无论如何也要翻过基普山。他搜肠刮肚回想洪娜的爱好,企图从中觅找出一点有牵联的关系。尔后,他感觉自己是要再杀一次公羊了,最好仍是分辨它的肠子。
那次神魂颠倒的夜里,洪娜谈到绝不想生个男孩子出来。杜比巴把头贴在洪娜发了胖的白肚皮上听了会,说,怎样才能使他快点出世呢?要知道,他可是我们婚姻的结晶;我还想为了让别人看到我们全家是幸福的,最好不要让他去读书,这样我们就可以长久地永远住在一起。洪娜听了,愣了愣。
当杜比巴回想起自己和有关洪娜及男女之间些许事时,就忘记了关于吉鸿和神的存在。他其实想:最好让他们也都各自死一次,因为只有死亡才会让他们重新清醒,明白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生的极点是生,死的极点还是生
一、把这生死当做一场戏就演完了,当做一场梦就悠长了;我只用神的指示结束,从来不想违背你的玉石心肠。
这样一个复杂的故事连洪娜自己都接受不了。——她心里悲愤的清楚和所有人都认为,是她的到来她的亲身参与,才创造了这么一个悲剧色彩浓重的故事。这本来是她极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