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醉汉们酒后的胡话,作不得数的,但方父却当了真。他一直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当两块上料来炫耀,可这两个儿子并不争气,大儿子自是不必说了,而今干的那份苦力活儿几乎让祖宗都跟着蒙羞。这小儿子整日只知道读书,看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倒不如让他去当兵,免花冤枉钱不说,自己在村里还能挺直了腰杆子,自己好歹也成了军人家属不是。想到这里,方父打定了主意。
此时放假在家的方原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前途去向,居然被几个醉汉在酒桌上就决定了。其实方原这事儿也不委屈,因为在中国,没在酒桌上决定的事情才会感到委屈。
方父回家就跟方原说了,这次方父破天荒跟儿子进行了肢体语言以外的沟通:“古话说养儿养到十八岁,你已经满了十九岁了。国家只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你都已经上了十二年了。中国的汉字统共就那么多,你早该学完了,那还有什么好学的呢?”方父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方原,方原低着头不敢答话。
“我们那会儿就不爱上学,当年你奶奶严管着,老师监督着也没有用,我们那时候都流行什么英雄交白卷好汉考零分(方父上学时正值****),你爸我当年也算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和响当当的好汉呐!到如今不也好好的嘛。要我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喝的,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数得清钱就行,你说是不是……”方父眯了一口酒,顿了顿接着说,“当兵呢,是件蛮光荣的事情,先前,村里有人参军入伍,公社都要下来人敲锣打鼓送红花放鞭炮的。在部队上如果混出条路,那再好不过,比你天天抱本破书强多了,要是没出息,那就是你的命,就甭折腾了,好话我就说到这里,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即便是再满腹经纶的智者,或再巧舌如簧的辩手,逢此对手,大概也要甘拜下风无言以对了。这好比和尚与基督徒辩论《圣经》,小布尔乔亚与社会主义者理论《资本论》。方原心里哀叹:有父如此,子复何求?方原既不能答应又不敢反驳,仿佛一切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静静地低着头,心里思绪万千。依靠光荣过日子的时光早就一去不复返了,现今社会,拼的是实力,尤其是他这种毫无背景的农村孩子……
二姨妈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暂时的宁静,那天因逢国庆,方原的二姨妈做客他家。二姨妈大约四十岁的年纪,却用十四岁的打扮,遍身挂满了廉价的装饰品。她有着城乡结合部的气质与落伍的时髦,脸上糊着密密的脂粉。这脂粉虽可以描白,奈何无熨斗之功效,不但不能熨平脸上的沟壑,反而让褶子越发的棱角分明了。她共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两个女儿未成年就外出务工,挣钱供她过上了悠闲的退休式生活,独有这个宝贝儿子整天像宠物般地带在身边,去哪带到哪。
这位有着极强演说欲的二姨妈手舞足蹈地对着方原边演边说起来:“不是姨说你,读书有个屁用,当下社会,要有钱才行,读书能读出钱来么?像你两个表妹(指她女儿)压根没上过几年学,现在还不是一样的挣钱…….你爸让你去当兵,再好不过的事情,万一出息了,就有花不完的钱,再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位钻进钱眼里的二姨妈三句话不离钱,虽不好听,然残酷的现实就是如此,面对现实,谁也无法逃避。
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与借口呀!方原在心里暗笑起来,这句俗语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样,诓了一代又一代的国人,并且还将继续骗下去。老子生了孩子,并不想着怎么去培养孩子,而希望孩子是个天才,打小就能自立,做老子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享其成。可社会并不会因为孩子是穷人家的就放低对他的要求,反而要面对更加不平等的社会竞争。
孩子发现现状后,只好把希望再寄托给自己的孩子,于是孩子盼孩子,孩子再盼孩子,如此恶性循环,没有了局。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目的是——早一点培育出下一代穷人。从而祖祖辈辈坚守着穷人的阵营毫不动摇。做老子的曾亲手折断了孩子翅膀,却异想天开的希望孩子能够高高的飞翔,人呵!有时候,真是矛盾得可笑…….
方原不敢轻易回答父亲的话,但回答二姨妈的话还是有勇气的。然而对于二姨妈这种金钱至上的人来说,正经道理恐怕是说不通的,方原略带讥讽回道:“姨妈说得很有道理,不过表弟比我小不了几岁,过几年也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你当我傻呀,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怎么会舍得让他去吃那个苦呀,而且他自小身体就不好,只有待在我身边我才放心,将来娶了老婆都要跟我住在一块的……”二姨妈说完,含情脉脉地看着扑在怀里的儿子,而十几岁的儿子也用情人般的眼神望着母亲。肤浅而刻薄的人呵!就连刻薄起来都是如此的肤浅,可见,在这世上,不光“大姨妈”让人难受,二姨妈也照样让人生厌。
二姨妈的这种劝说在亲戚间是有旧例的。倘方原在部队上出息了,那么她当居首功,若不是她当年卓识远见力排众议的苦劝,你们家哪能有今天。若方原在部队上碌碌无为,那也怨不得她,要怪只能怪方原没出息,你们家没有那个福分,跟她毫不相干。反正经纬她都对,横竖她有理,类似这等差事,亲戚们都是争着干的,在传统的中国家庭里,谁家也不会缺少这样的亲戚。
“去还是不去,给个痛快话儿,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就忍不住双手……”方父倒竖三角三白眼,板青着脸咄咄逼人地盯住方原,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位脾气暴躁的方父,真发起怒来,是不会给近二十岁的儿子留任何颜面的。
方原被父亲那威严的目光盯得直哆嗦,这是父亲过分修理落下的后遗症,仓促间,嘴巴尚未得到脑袋的指令,自我防卫的本能使他答应了。是啊,经由父亲长期的打骂,他对父亲的一切指令服从得纯乎盲从了。只要父亲一瞪眼或者一青脸,他都会随之紧张甚至哆嗦起来,只要父亲一靠近,他便条件反射似的紧绷全身肌肉以防备……他的这些惧父症状几乎伴随了他整个痛苦无助可怜又无奈的童年与少年…….
方原幼时学习成绩很好,读有几本闲书,很有几分书生意气。然而他无文人的学识,却有文人的孤傲;他无诗人的才华,却偏有诗人的忧愁善感,常常悲春伤秋对花思月,总是莫名地感慨。
他很安静,喜欢思考,讨厌与人争与人斗,一切争强好斗的人在他眼里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的莽夫而已,这是动物的原始本性,是落后与野蛮的具体表现。他不喜欢运动,尤其厌恶跑步,体育课上,同学们绕操场跑圈,他则一个人静静地去器械场拉上一会儿杠,就当做是体育锻炼。
现在,他居然答应父亲要去当兵了,好在他还不了解当兵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在电视上和书本里瞻仰过当代军人的照片,他对当代军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只踢正步升旗的天安门仪仗队身上。
都说部队是所大学校,那么大概就跟军训时的学校差不多吧,白天训练,晚上应该是有时间看书学习的吧。好吧,去便去,去了就努力当个好兵,不能虚度了青春。再说从此就可以自食其力了,在某种程度上,能离开这恶魔般的父亲,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醉汉甲便是村主任,他是方父资深的酒门同道,方父提两瓶酒去跟他同醉一回,方原就算是优先报上名了,接下来便是镇县两级的征兵体检,方原便抽空回学校跟老师和同学做个简单的说明和告别……
方原漫无目的的搅动着勺子,才吃下去的几口的饭味如嚼蜡,乏味的很,沉重的心情影响到了他的食欲。下午还有三节课,这或许是他学生时代的最后三节课,心里不由得伤感起来,岁月悠悠,往事如风,弹指间十几年的学生时代就要结束了,恍如一场梦。
幼时曾无数次的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对未来的生活有过千万种的猜测与遐想,总感觉那时的时光是那样的枯燥乏味而又亢长。那时的一切历历如在昨昔,然而早就物是人非,多少次痴痴地抬头仰望那方灰白而深邃的天空,天还是那方天,人却再也不是那个人了。也许,人生原本就是如此,匆匆成长,匆匆忙碌,匆匆老去……
时光呵!你总是那样狠心与无情!容不得半刻的歇息和停留,你带来了诸多希望,却也带走了所有的人世繁华,你看似平淡,却牢牢主宰了一切。细想自己的学生时代,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或许,人生本就是由一个又一个遗憾交叉结织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