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穿云舟进入太虚门海域,纪启顺的伤也已恢复了小半。虽然面色看起来并不好,但是自己行走、起居已经没了问题,精神也已经好了很多,没有了前几日那种“聊上几句就眼皮打架”的疲惫。
当白英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披了一件浅灰道袍,正盘坐在榻上翻看一本古籍。清淡的天光透过窗纱流进屋中,仿佛一双妙手在她颊上淡扫了一层莹润的光泽。
她抬眼看向白英,恬然一笑:“你来了。”
那惬意闲适的氛围,仿佛时光停伫此间。
听闻纪启顺出事后,白英想了很多,始终不敢来探望她,怕见到这个被自己所敬重的人落魄的、脆弱的一面。直到何明德等人来过后,听说了纪启顺似乎还不错,她才稍微放下了心。
虽说听说了这样的消息,但是她也万万没料到推开门后会看到这样的场景。这哪里是“似乎还不错”,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啊!
纪启顺倒没发现自家师妹一发不可收拾的脑内小剧场,她有些抱歉的笑道:“前几天老在床上歇着,人都歇邋遢了,让师妹见笑了。”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利落的将身上的道袍穿戴整齐了,又从乾坤袋中翻出茶具和一小袋茶叶。
白英笑着摇了摇头,将茶壶和茶叶接了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师姐且坐着吧,本就是我贸然来访,还要请师姐不要怪我这么迟才来探望才好。”
见她要自己沏茶,纪启顺也不与她客气,顺势就松了茶壶。她掀了袍子在榻上坐了下来,听了白英的话忙摆手道:“你要是早前来找我,我倒反而不开心了,那时候整天就想睡觉,哪里来的空与你们逗趣?”
白英听了一愣,不禁问道:“竟然伤得那样重吗?”
修士是十分注重对于身体、灵气的掌控的,一般的情况下,达到出窍之后修士就无需睡眠来消除身体的疲惫了,因为他们平时能够很好的掌控自己的身体。如果一个出窍修士疲惫到睡着,那便意味着他已经虚弱到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了,由此可见纪启顺受伤之重。
纪启顺用手指轻轻蹭了一下鬓角,轻描淡写的笑了笑:“也没什么,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得很吗?”
白英的视线轻轻扫过,正如纪启顺所言,她现在看起来并不怎么糟糕。虽然面色还稍微有些发白,但是看起来却很有精神。身上稍显清瘦,但却并不显虚弱。于是稍微放下了心中的担忧,将茶盏轻轻放在了她的面前:“请师姐指点。”
纪启顺也习惯了白英内敛的性子,知道她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话。便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旋即发自内心的赞了句:“阿英太谦虚了,你的手艺已经不是我这种半吊子能随意评点的了。”
白英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师姐抬爱了。”
见她不好意思,纪启顺就故意调侃她:“什么就抬爱了,若真要抬爱,非得把师妹日日带在身边给我烹茶才好。”
白英素来不擅长和人逗趣,便只好转移话题道:“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见到师姐在看一本古籍,不知道是什么书能叫师姐如此入迷?”
纪启顺不怎么在意的答道:“也没什么,一册话本罢了。”一边说着,一边就从乾坤袋中将那书册翻了出来,交给白英。
白英接过一看,乃是一本装订并不怎么精美、甚至有些草率粗陋的包背装,书名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蓬莱仙踪,署名是烂柯人。她翻了几页,发现就是俗世中人杜撰的一些神怪故事
说是蓬莱山中有真仙,生得是铜铃大眼、三头六臂、口能喷火手可点金,住在金梁银栋玉瓦翡砖的宫殿里。开心了,便晴空万里;生气了,便洪涝伏旱;难过了,便暴雨连天。动动手指头,就能劈裂一座大山;跺跺脚,就能让天地崩陷;使劲吸口气,就能喝干东海。
饶是白英这样的脾气,也有点哭笑不得了,她将那书一合,叹息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纪启顺故作惊恐道:“你可别叹气,小心把穿云舟给掀了。”
白英难得开了一个玩笑:“师姐莫叫,一会儿该打雷了。”
又聊了几句话,纪启顺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对了阿英,后来你去哪里了?我出了那法器后,便不见你了。”
白英闻言一笑:“这倒是件趣事,我出去后便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地方,正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便遇上了一位熟识的师姐。就干脆和那位师姐同行,去了众妙宝殿,也有一些所得。后来遇上一个实在太过厉害的禁制,才被移了出来。说起来,我还比师姐你晚出来一些。”
纪启顺动作一滞,随即笑道:“原来如此。”
白英忽然站了起来,对她一拱手:“聊了这么一会儿,居然忘记恭喜师姐了,是我的不对。”
纪启顺忙侧身避过,奇道:“恭喜?恭喜我什么?”
见她不肯受理,白英便坐了下来:“自然是恭喜师姐得拜名师啊!”
纪启顺一愣:“你们都知道了?”
白英笑了:“怎么不知道?恐怕穿云舟上没几个人不知道。我才出来的时候便听到有人说这件事了,师姐仿佛是被余太师叔祖亲自带回来的。不过师姐你那时候恐怕也伤得太重,所以才不知道吧……”
送走了白英后,纪启顺对着案几稍微发了会儿呆。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浮出一丝苦笑来。她拿起茶壶杯盏,将里头剩余的茶水倒进窗边的盆景中,这才将它们收进乾坤袋。
她的伤势,远没有白英以为的那么简单。
昨天,董妙卿看她精神好了不少,便和她谈了谈伤势的问题她伤得并不能算太重,至少每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也绝对算不上轻,她伤到的是丹田和经脉。
丹田和经脉,是修士储存、吸收、消化天地灵气的地方。伤了丹田,便无法正常修炼;伤了经脉,便无法使用法术。她的经脉还好,只是有些轻微的损伤,主要还是丹田。
董妙卿告诉她,这种情况确实很严重,但是却不是没有恢复的方法。余元卜才将她从秘境中带出来的时候,她的丹田几乎快要破裂。幸而余元卜恰巧会一些修补丹田的秘术,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只能初步的修补了一下,所以她现在丹田完全不能用。
为了防止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丹田弄破了,余元卜就顺便把她的经脉给封了。所以,她现在连一个简单地去垢术都用不了,只能勉强使用乾坤袋。
前几日何明德等人来探望她的时候,她身上乏力只能勉强坐起来,所以并没有想要给他们倒茶。今天精神好了不少,便自然而然的将茶盏取了出来招待白英用茶。不想却遭遇了无法使用法术的尴尬局面,叫她实在是有点心情复杂。
纪启顺从乾坤袋中取了另一册话本出来,她将手肘撑在案上支着下巴,漫不经心的阅读话本中描述的荒诞故事,但是那些潦草的字迹却没能引起她的兴趣。
那些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似乎幻化成董妙卿的模样:“你的丹田和经脉都受损了,这几天就当是好好休息一下吧。你不必太过担心,回了宗门师傅定会把你治好。”
她将话本“啪”的一下合起来,抻着腰倒在床上。她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天花板,叹息道:“好好休息一下,不必太过担心吗?”
纪启顺忍不住苦笑起来,不担心就不担心吧,本来就算她担心也是没什么用的。只是,她这样的人又能怎么休息呢?
她八岁就进入深山修炼,十岁进入蓬东太虚门,十一岁养气。十三岁下山游历,十六岁出窍。现在她十八岁,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年了。十年中,她每天都是修炼,也只有修炼。
在修炼中长大,修炼中结识好友;
修炼中跌倒,修炼中爬起。
现在要她休息,她能怎么休息?
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休息,也根本不想休息。
原本清晰的视野,渐渐起了雾。
纪启顺用手臂挡住眼睛,她有点想念自己的剑了。
三日后,穿云舟回到了太虚门上空。
纪启顺与一众弟子站在甲板上,望着那片灵秀的山脉。
余元卜立在船头,轻轻一弹指,便打开了穿云舟的防御阵:“回去罢。”话毕,便首先化作一道锋锐的剑影向下飞掠而去。跟在她之后的,是那几个引气弟子。
纪启顺等人一动不动,她们这些出窍弟子要等到引气弟子都下去了后才能动身。她垂着眼睛,思考着要怎么开口让白英带自己一程才能显得不突兀。
然后她就听到董妙卿独有的散漫声线远远传来:“顺儿,低着脑袋看啥呢,找金子?”纪启顺愕然抬头,发现董妙卿正懒洋洋的靠在栏杆上望着她。
董妙卿对她招手:“快过来,我带你下去,不是说好了要体会一下师姐我风一般的高明遁法吗?”
虽然觉得对方的叙事方法有点奇怪,但纪启顺还是快步走了过去,并且恭敬的拱手应是。董妙卿都给她台阶下了,傻子才会推拒呢。
董妙卿懒洋洋的抬起手,大概是想要摸她的脑门儿,但是随即一顿,将动作改为了拍肩:“乖了。”随即化作一道清光将纪启顺合身一裹,向下飞遁而去。
落地之后,清光散去。
纪启顺一边在心中暗想“什么风一般的遁法,明明是光遁”,一边向董妙卿抬手道谢。董妙卿则依旧一副懒洋洋的神态:“不用不用,自家人客气啥。”
纪启顺又客套了几句话,这才转过视线扫了一眼身周,发现前方大约十五丈处黑压压一片人影,而她身周却只有董妙卿等引气弟子和身前的余元卜。她愣愣的想:“看着阵仗,掌门别是把外门弟子都找过来了吧。”
事实上,正是如此。
十五丈的距离,是什么?
十五丈的距离就是我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哟!
所以当纪启顺深思“掌门是不是吧所有外门弟子都带过来”这个问题的时候,十五丈外的外门弟子们的心声就是
“董师叔祖旁边那个内门弟子好像有点陌生,是谁啊?”
“咦,她好像是出窍期啊,难道是余太师叔祖的新弟子?”
“难道是在小比中被余太师叔祖看中了吗?”
“好后悔……早知道我也报名小比了!”
几息后,出窍弟子门也都陆陆续续落地了。
掌门陈逸卿一甩衣袖,带着黑压压的人影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