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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门

远远地,就看着母亲赵晓蓉站在村口,神色憔悴地四处张望。薛栋大叫一声:“妈!我回来了!”

赵晓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四处张望。薛栋一路冲了过来,拉着赵晓蓉说:“妈,这两天你精神不好?面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赵晓蓉擦了擦眼睛,一把抱着他,哭得天昏地暗,呜咽地说:“孩子!孩子!你上山采药,怎么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来,你爹和妈是找遍了整座山,就是不见你的人影啊!”

“什么?”薛栋一惊,说:“孩儿上山采药,就睡了一觉啊!怎么会一个多月了呢?”

赵晓蓉也不说,紧紧地抓着他,说:“不说这些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回家吧!”

刚进家门,赵晓蓉原来温静娴淑的气质全然不见了,朝书房叫:“相公、相公!小栋回来了!”

薛易从书房中出来,见了薛栋,眼角微微一润,在他的肩臂上重重拍了两下,口中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转向赵晓蓉说:“夫人,我早就占卜过,小栋此回有惊无险,且未来变幻莫测,绝对不是短命的相!你还非要怨我让他上山打柴、采药!这回,人回来了,你总该放心了吧!”

赵晓蓉心疼地说:“夫君,小栋今年才七岁,你就这么狠心让他上山打柴、采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教我如何是好?”

薛易看着护犊心切的娇妻,笑着说:“躲在母亲羽翼下的小鸟永远无法变成飞击万里的苍鹰,不经历狂风骇浪的洗礼,就不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夫人,你再仔细看看,小栋这回一去一个多月,是不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赵晓蓉仔细地打晾了一下薛栋,果然眼前的这个儿子虽然和一个多月以前那样瘦小,但皮肤细腻精滑,白里通红,在皮相下还隐隐透出一种柔和圣洁的感觉,往那儿一站,让人的感觉就像是万里碧紫的夜空中一轮玉白的明月,君临大地,光华万丈!

就在她看得入神的时候,薛易接着说:“我这个孩子,不求他将来功成名就,或者称王称霸,但一定要做一个顶天立地,无惭无愧的男子汉。”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黄昏,冬日的夕阳真如一个衰弱的老翁,尽管西天仍是红云一片,但是却没有丝毫热意。几棵合抱的老松,在寒光朔气之中巍然挺立,好一派苍劲之气,松涛似海,北风如刀,那些许阳光更谈不上丝毫暖意了。

清溪丛木之后,一个少年正坐在屋旁大石上读书,约有十七八岁,生得剑眉星目,唇朱齿皓,端的是个俊美绝世的佳公子,只见他捧着一卷书,神色悠然地朗吟道:“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端的是绝代惊才——”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屋中传出:“薛栋,吃饭啦--”茅屋门呀然打开,竹门开处,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走了出来。这妇人面如满月,慈蔼可亲。

少年走进屋里,桌上菜蔬虽全是素菜,但是香气四溢,热气腾腾,上首坐着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老者头发灰白,颔下银髯数缕,面色都红润得紧,而且目光奕奕,丝毫不见老弱之态。

老者横了他一眼,对看书的少年道:“小栋,你在看什么书?”少年答道:“爹,我在看北宋词选,这些词真好极啦!”老者笑叱道:“什么?又在看这些闲书,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出个进士阿?”不错,这个人就是当年的薛栋,这一晃就是十年了。但是那头混沌兽却没再出现,薛栋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当年的不可思议。

妇人笑道:“你自己呢?整天钻在金石堆里,到现在还是个秀才”。虽是板着脸孔,但是掩不住她本来的慈祥面目。

老者掀着胡子对少年笑道:“你娘真是啰嗦。”

妇人道:“谁说我啰嗦?”

老者笑嘻嘻地咽了一把口水,低声道:“我还没说完呢,我是说‘你娘真是啰嗦得可爱。”

妇人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团团的脸有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老人自以为答得十分得体,得意地呵呵大笑。

妇人皱了下眉头,叹了口气:“唉,眼看又是腊八,老爷子那里还是要去的”

老者听了这话,转过头去:“小栋大了,今年你们娘俩去吧,就说我老头子腿伤了,走路不方便,不去了”。

妇人道:“不去,怎么说的过去啊?”老者道:“你家门槛有点高啊,三个兄弟两个姐妹,家里竟然有七个进士,‘薛门七进士,交友满天下’,只有我还是秀才白丁阿。”

妇人道:“我那兄弟姐妹又没有给你脸色看,是你自己心里有病吧?”老者脸色有点发灰:“他们是没说什么,但你看看啊,他们衣着光鲜,谈吐飞扬,看我们的眼神里就有着一些怜悯,真让人受不了。”老者转头瞄着儿子:“小栋,我不管你干什么,进士一定给我拿一个回来,这是对你的最低要求。”

少年抬头望着父亲,平和的道:“是,爹,家里的书我已经读完了,我想到郭麓书院去看看。”

老者有点吃惊:“我收藏的书不下一万册,经史子集都有,你都看过了?去年你才看了一小部分啊?怎么这一年看这么快?是囫囵吞枣吧?”少年郑重的说:“我认真看过了,去年中秋月圆之夜,我遥望月桂,苦思冥想,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记忆方法,我叫它‘重叠星列法’。比如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无法分辨,而分成二十八宿以后就容易记忆多了。经过几个月的训练,我可以记忆很快,现在已经能够盏茶功夫背诵孙子兵法十三篇,所以家里的藏书很快看完了”

老者半信半疑的随便抽出一本古篆字的书,还没开口,少年说:“这是一本神农纪实录,主要是神农氏游历百年的自传”。

老者翻开泛黄的纸张,随便问了他几个问题,少年从容不迫,一一答出。

妇人也惊得嘴都合不上了:“我们家的进士有望了”。

老者道:“明年吧,明年爹送你到郭麓书院,那是千年学府,藏书据说有一百万卷,有很多珍惜孤本,够你看两年的了。”

老者高兴的看了一眼妇人:“腊八全家一齐去看老爷子,有这样的儿子,哪里都敢去啊!”

※※※

长沙城,腊月初八。

早上淡淡的阳光洒在城头上,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城门大开,进出的人迎着朝阳,容光焕发,一天又开始。

太阳渐渐高升了,西城门边一个苍老的汉子,推了一辆小车停下,从车上拿下四只木脚架,手足颤抖地架起一个相命摊来。

这时正是乡下人进城卖物赶集的时候,人人都是匆匆忙忙,或是赶着驴拉的大车儿,或是挑着满担满篮的新鲜菜蔬鸡蛋,往闹市赶去交易,哪有人还会有暇来光顾这糟老头儿的测字摊了?

那老者半闭着眼,安详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欣赏芸芸众人,对于生意清淡,仿若并未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忽然城外一阵得得蹄声,缓缓走来八骑,伴着一辆马车,那老者蓦然一睁眼口中念道:“富贵本有相,生死一念间,祸福生旦夕,迷津两茫茫。”

那为首一个中年汉子收缰打量了一眼老者,没有说话,转头又要前行。那另外两个汉子应了声好,正待催骑进城,那相摊老者冷冷地道:“爷台慢走。”

那汉子一怔道:“算命的,你说是咱们么?”

那相摊老者哼声道:“早走早死,迟走迟死,死相已生,条条路皆是一死,老夫有心指点你等一条明路,却是无能为力。”

马上两个年青汉子闻言大怒,气汹汹地道:“糟老头,你胡说八道,爷们把你摊子给砸了。”

说着说着冲上前去,便欲掀翻老者摊子,那老者不住冷笑,脸上神色不动,那为首的汉子向两个伙伴施了一个眼色,缓缓走到老者摊前。

那老者双眼仔细打量那为首汉子,摇头晃脑,便似市场选购猪肉,拣肥挑瘦一般。

那为首的汉子被老者瞧得胸头火起,但他乃是颇有身份的人,当下沉声道:“请老先生替在下相相气色如何?”

老者沉吟良久,摇头道:“阁下气清不浊,相视充足,相君之面,事业家庭两旺,出人头地,或为总是领袖人物。”

他说话语气一改,竟变得客气起来,那为首的汉子反倒不好发作,伸手囊中拣着块碎银抛在摊桌上,淡淡地道:“多承指教。”

那老者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那为首汉子正欲离开,闻言驻足道:“老先生尚有何指教?”

那老者又道:“可惜呀!可惜。”

那为首汉子不再理会,对另外两个汉子道:“快去啦,待会去晚了又要挨老爷子骂。”

他说罢引马欲去,另外两人已经骑马走了,那老者一拂袖道:“这位爷台请回,这银子老夫不能收。”

那为首汉子双目一睁,瞪着那老者,半晌不言不语。

那老者叹息道:“老夫岂能收死人银子,这笔债日后那里去算?罢!罢!罢!迷津该当有,不点无心人!”

为首汉子听那老者胡言乱语,心中极是气忿,仔细打量那老者,一脸老态龙钟,分明是个糟老头子,何曾有一丝异样?一提缰绳,一夥人得得而去。

那夥人走了不久,又过了数批骑士,还有一些轿子,那摆相摊的老者愈看愈是心惊,心中寻思道:“这些人怎的个个都是凶煞之气直透华盖?分明是赶去送死,再也活不了啦!”

他默运神机,闭目推算了一会,却是茫然。虽然有些蛛丝马迹,但并不能连结起来,他暗暗叹口气道:“天道难窥,天道难窥!”

那老者对于自己相命之术极是自信,但此刻竟是动摇信心,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栋,咱们已经到长沙城了”另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道:“很热闹阿,爸。”老者睁眼一看三个衣着朴素的人正要从相摊前走过,那少年面如冠玉,鼻直口方,同行的夫妇天庭暗淡,急忙开口叫道:“慢!”

少年转身过来,连忙一揖:“老人家,是叫我们吗?”老者定睛看那少年,过了良久,一把摊开少年左手,饱蘸浓墨,在少年手心急速写了个大大的‘隐’字,:“今夜有事,伸开左手,迅往东方逃命,老夫泄漏天机,罪遭天谴,信不信也由得爷台。”

少年呆住了,那对夫妇也走过来,欲待仔细寻问始末,老者却如石雕木刻,再无言语。只好取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上,一家人忐忑不安的走了。

※※※

少年紧握左手,一步一回头的跟着父母走着。周围人越来越多,街道越来越繁华,大约行了两三里路,周围忽然宁静下来,忽见街边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一个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写着书“薛府”两个大字。

还没到门前,就有人叫起来:“快告诉老爷太太们,三姑奶奶和薛姑爷回来了”

少年一家人跟着其中的一个人,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走了数十丈,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爷太太们还在念着,没想这么快就来了。”于是有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三姑奶奶和表少爷都到了。”

进得庭来,但见两列茶几摆开,几个锦袍华服的老爷太太纷纷站起来,争着过来问侯,七嘴八舌,一时简直无法回话。稍微静下来片刻,薛栋被父母领着一一跟诸位长辈见礼。五年前来的时候少年还小,分不清楚谁是谁,这次他终于明白了,哪个是大舅舅,大表哥,也知道了天下闻名的薛家七进士。

“怎么没见老爷子啊?”薛栋的母亲问。薛家老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只有老爷子在,今年已经九十九岁了,是六十年前的进士,听说最近依然精神矍铄。

“老爷子闭关了,最近不知道在修炼什么。两个月前老爷茶饭不思,后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让任何人打扰。到今天有七七四十九天了,也该出来了。不过应该没什么事,今天早上还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大舅爷回答。

由于老爷子以前同样的闭关也有过几次,所以大家也不在意。屋子里逐渐热闹起来。

天色渐渐黑了。冬天的白昼实在太短。粗如儿臂的红蜡烛点起来了。

人们也聊的有点累了,夜幕下,屋里屋外都很平静。

忽然有人走过来,叫着说:“晓管家,不好了,马厩里的马忽然全死了”

“什么?”不但是管家大吃一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这次来的人不下一百,马匹也有六七十匹,怎么可能都死了啊?管家急忙冲出去看。

等了一刻钟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变得静悄悄的。

“迷途,东莞,你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大舅爷吩咐两个下人。

两个年青人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又过了良久,还是没人回来。

大家都盯着门口,一动也不敢动,这时一个老人走进来,头发胡子全白了,面色晦暗。

“老爷,老爷出来了!”

老爷子走进来,两手微微发抖,一双眸子,先注视着三堂儿子,儿媳,然后是三个女儿女婿,遂即又移向下一代几个孙子外孙。他喘息着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急欲要观察出一些什么似的,看着,看着,他不禁淌出了眼泪!

大舅爷似乎由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妙,他惊异地道:“爹,你有什么话要嘱咐吗?”

老爷子说道:“不……不……是我的眼花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各人俱吃了一惊,感觉到一派阴森!

薛栋妈妈汗毛耸然地道:“爹,你看见什么了?”

老爷子全身颤抖着,那双迷离的眸子不停地在每个人脸上观察着,形态越加的惊吓,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见了鬼!

“不……不……我看错了……”他不停他说道:“是我的眼花了……”

忽然,他眼睛接触到了身后的薛栋。

这个人,居然使他紧张的神态忽然定了下来:“噢!”他长长地吁了一口长气,说道:“薛栋,你过来……让我好好地……看看!”

薛栋平顿了一下,心知老爷子这么做必有原因,当下应了一声,把身子转向老人正面。两张脸至为接近,老爷子的那双眸子,在一阵震惊之后,忽然展示无比的喜悦!面对着他的这个少年,有着沉毅的一张脸,发黑而浓,目深而邃,在举座皆惊的现场,只有他还能够保持着原有的一份镇定。然而这些似乎并不是老爷子所要观察的,他流离的目光,只是注视着他开朗挺出的印堂,继而观看他遗飞的双眉……看到这里,老爷子脸上的喜悦,益加显著表露出来,他抖颤着伸出了一只手,扳在了这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外孙肩上,这时他喘得更厉害了。

薛栋道:“姥爷,你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吗?”

老爷子目光迟滞着扫向室内各人,却是期期难以出口。

薛栋顿时心内雪然,只是他虽然窥知了老爷子的内心涵意,却因秉性忠厚,一时也难以代为出口。当然,明白老爷子这番内心涵意的并不止薛栋一人,大舅爷顿时有所领悟。他立刻道:“爹,你老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关照薛栋可是?”

老爷子凄惨地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各人顿时明白了这位老人何以迟迟不曾出口的原因,彼此不禁对看了一眼。

大舅爷后退一步,深深一礼道:“既然这样,我们先行退出,容爹交待完毕之后,再行参见,可好?”

老爷子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双目微合,两行眼泪,汩汩淌出!这番举止,使得在场各人心中都暗吃一惊,只是老爷子既有命令,不敢不遵,相继行了一礼,纷纷鱼贯步出大厅。

各人俱都默默无言地退守在大厅门外。

老爷子容各人俱已退出之后,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缓缓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又有一个金色的小盒,又打开,里面有一层蜡纸,分开蜡纸,一个精英透亮的丹丸呈现出来,屋子里顿时有一种纷蕴的香气。

老爷子伸手递给薛栋,急速的说:“吃下去。”

薛栋迟疑了片刻,看着老人迫切的目光,只好吞了下去。刚刚吞下,就觉得腹内一股暖流,非常舒畅。

“这样我虽身死,也就无憾了!”老爷子的声音,几乎已经沙哑。他喃喃地道:“薛栋,你可知我单独要你留下来的道理吗?”

“外孙愚昧!”薛栋道,“姥爷必然有要事嘱咐外孙。”

我当然有……事要嘱咐你,最主要的是因为……你是薛家唯一能够活着的人……”

薛栋登时大吃一惊,惶恐地道:“姥爷,这句话请恕外孙听不明白。”

老爷子涕泪交流,沙哑着声音,说道:“那是因为……你的舅父,表哥,父母难逃大劫了,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或许能逢凶化吉……”

薛栋呆了一下,内心的沉痛,猝然升起,只是直直地看向老爷子,一时却无以置答。

老爷子微弱及复沙哑地道:“那是方才……我由你们面相上复以先天易数推算出来的,我生平阅人多矣……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孩子……”

他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己紧紧地抓住了薛栋。

“你的活着……对我们家族该是何等的重要……”老爷子沙哑着道,“只有逃过了眼前之难,才能再得徐图匡复大计!”

薛栋至为痛心,一想到全家各人俱将丧命,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悲忿、沉痛!

“姥爷!”他伤心地道:“难道眼前这步劫难,就不能化解了?”

老爷子缓缓地摇着头,声嘶力竭地道:“记住我的话……目前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活着更有价值……须知敌人武功高深不测……你必须要设法深入了解,知彼知己……才是制胜对方唯一的途……径!”

薛栋道:“外孙记住了。”

老人轻叹一声道:“你知道刚才吞下的是什么,这是我珍藏半生的‘天龙续命丹’,可以增长功力二十年,还可以避百毒。五十年前我作吏部员外郎的时候,因缘凑巧救了丹道大师袍朴生的孙子一命,他给我这颗丹丸,说是五十年后我家有大难,有这颗丹丸才可能延续香火。”

薛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老人眼泪流了下来,叹到:“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对相人之术有点自信。你的舅父,表哥,即使服了此丹也没用,我们家只有你一个人可以逃出去,看到机会千万莫要回头,十年之内不要回来,十年之后或许会有转机。”

薛栋忍不住热泪滂沱坠下,早上相士的话似乎得到了证实。

老人悲叹道:“我们薛家一门七进士,交友满天下,寻常人物不会跟我们作对,这次恐怕权臣奸佞暗下的毒手”。老人哆哆嗦嗦,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袱来,交给薛栋,再次叮嘱“等机会速走,千万莫回头”,然后对门外的人道“你们进来吧”。

门外诸人鱼贯而入,盯着薛栋泪光森森惨淡的脸,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老人将手放在桌上的铜碗上。那个铜碗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没有人敢动过。老人将铜碗左拧三圈右拧两圈,但闻院子里一声巨响,估计整个长沙城都能听见。一个巨大的礼花喷上天空,五颜六色久久在天空盘旋。

老人道:“我们薛家大劫已至,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说话时候外面进来数十个彪形大汉,为首的道:“老爷,不知道有什么事?“老人看着这些家丁,还没回答,又进来五六个高矮不一形态各异的人,其中一个身着一身麻衣,面色严肃,在那里一站,就像一尊佛像。看到他,老人不禁稍微舒了一口气,道“孙师傅,没想到能见到你,你云游四海,能够赶过来,是我们全家之幸啊。”

百十人都看着麻衣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麻衣人淡淡的道:“幸轩愿为老爷效劳”。

众人哄然一声,“幸轩,二十年前的武状元,十年前中州论剑的十大高手之一”,“这下薛家有救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

幸轩郑重的道:“我是禁闭呼吸从外面来的,大门以内二十丈已经满布六冥幽谷粉,没有人能够出去了。”

“六冥幽谷粉”,江湖三大绝毒之一,众人脸上一片绝望。忽然起了一阵风!

大家看见两个绿衣小厮抬着一个大红的棺材,正向这边缓缓走了过来。两个小厮十八九岁的年纪,青白脸,吊客眉,高高瘦瘦的个头儿,乍看上去真像吊死鬼似的。棺材里不断冒出淡黄色的烟雾。一个家丁冲了出去,还没到棺材十丈之内,砰然倒下了。

幸轩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跟着他的是那五六个形态各异的人。

两名稍微年青的人身子原是奇快无比,只是当他们方一距离棺木五丈开始,蓦地,他们的身子就像是忽然被冰镇住了一般,一刹时面色惨变,汗如雨下。紧接着,这两个人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下,全身萎缩着倒了下来。

幸轩猝然吆喝道:“且慢。”剩下的三人停下脚步。

在场虽有这么多人,却是没有一个人开口出声,有之,却是来自圈内倒地的老少三人。

那个家丁倒下最早,自然是受创最重,只见他脸色黝黑,青筋暴现,盘躯雪地,蛇也似地伸缩着,显然处在无比的痛苦之下!他扭动着躯体,咽喉里发出了痛苦的一种呻吟。可能因为声音受阻不出,而变成了一种闷哑的吼叫。忽然他翻过身来,膝行了几步,终因力不从心再次跌倒,大股的紫色浓血,由他眼耳口鼻怒溢而出。

又是一条人命的结束!

圈子里另外两人,显然正在他的后尘,也正向死亡步进!

幸轩探手入囊,摸出几颗丹丸放在口中。背上解下自己的登龙剑,微微一顿,遂即向棺木踏近。

幸轩踏的极慢,每一步都运足功力,地上的青砖都成了粉末,他的脸上放出金光。不单是脸上,逐渐的他周围一丈之内都弥漫着金色的光芒。“太阳神功,他的太阳神功终于达到第九重了”旁边的一个老者惊叹道。

幸轩逐渐靠近棺木,只有五丈了,他感到了一股冰冷的压力。逐渐只有三丈了,压力越来越大,太阳神功的光芒被压成扁圆形。每前进一步都变的极其困难。他深吸一口气,功力提足十成,终于接近到棺木两丈以内,太阳神功被压的竟然向里凹陷,形成一个致命的缺口。他已经不能再前进了。手里的登龙剑被祭起来,飞速的向棺木射去,看那力度,应该能把棺木拦腰斩断。然而飞剑越来越慢,到达棺木一尺的地方竟然停住了,幸轩催动功力,那飞剑在空中抖动着,依旧欲进不能。忽然一只干枯如柴的手伸出来,一把握住飞剑收了进去。

飞剑被收,幸轩募然喷出一口鲜血。神色忽然萎顿下来。

正在这时,一道银光从棺木中飞出,直奔幸轩而去,幸轩见势不妙,急退五丈,身型飞在半空,那道银光竟然跟踪而至。幸轩快如鬼魅,化成一阵清风疾飞向院外,那银光骤然加速,但闻一声惨叫,幸轩人头落地。漫天血雨中,一个拳头大小的小人钻入地下,瞬息不见。

满屋啼哭声响起,一百多人已经吓倒一半,薛栋父母依然站立,挡在儿子前面。老爷子从后面一拉薛栋,踢开脚下的一个蒲团,下面是一个黑沉沉的地洞,薛栋身子一沉落入洞底。蒲团一下又盖上。耳闻外面哭声一片,尖叫声,哀号声此起彼伏,由高到低,盏茶功夫渐渐平息。

一个阴冷的声音道:“看看是不是还有活的?”片刻另外一个声音道:“主人,没有了。”“清点人数!”那个阴冷的声音道。

“报告主人,有一百五十二人人”。

那阴冷的声音说:“还差一人,仔细找找,不能让一人漏网”。

薛栋在洞里定睛观看,发现一条巷道,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哪里。这时蒲团被发现,一道光线透进来。有人跳了下来。薛栋急忙躲在一个角落,伸出左掌,亮出那个大大的隐字,那人飞速的从他面前略过,只差三尺,竟然没有发现他。他轻轻提步向前走,大约五十丈以后,他发现了地道口,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主人,地道里没人,我已经洒下了六冥幽谷粉和无影之毒,就是老鼠也该绝迹了”。那阴冷的声音道:“怎么会差一个人呢?难道统计错了?算了,我们撤。”薛栋伏在洞里一动也不敢动,耳闻脚步声远去。过了良久,那阴冷的声音又响起来:“看样子是真的没有活的了,这是大人交代的人员画像,再核对一下尸首,看看缺什么人,然后把薛府全部烧了,你们两个就给我守着,有可疑人物格杀勿论”。

“是!”,有人答道。

一片火光升起来,黑沉沉的夜晚格外耀眼,火势越来越大,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整个长沙城都惊动了,却没人敢出门去看个究竟。

薛栋首先将左手伸出洞外,展示出那个黑黑的“隐”字,然后悄悄探出头来,但见一个人注视着火光熊熊的大厅,那个棺木已经不见了。他轻轻的爬出洞来,蹑手蹑脚地向大门走去,一路之上但见几个丫环倒在路边,早已气绝身亡。大门口还有个人守在那里,正是两个抬棺木的人员之一。看他在那里肆无忌惮的站着,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也不怕有人看见他。薛栋猛然醒悟,大门内外二十丈已经布满六冥幽谷粉,所以那人根本不怕有人会来。

眼看东方已泛鱼肚白,薛栋决定不再犹豫,他将左手伸在前方,轻轻的从那人身前五尺外走过。他走的极其缓慢,没有一点点声音。那人睁着大眼竟然没有觉察。渐渐走出大门二十丈,薛栋逐渐加快步伐,直奔东门而去,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天已经放亮了,当他到达东门的时候城门已开,城门口的兵丁明显比来的时候增加了很多倍。正在仔细盘查过往的人众,一边盘查还一边看着一张图画,似乎是某个人的影像。

薛栋略显迟疑,看看左手的“隐”字,竟然比昨天淡了一半,他不敢再停,依旧伸出左手,笔直向城门走去,三十余兵丁竟然没有一个人拦住他,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他走过那拿着图画的人跟前,放眼过去,那图画上竟然是自己的模样!吓得急急离城而去。

薛栋一路向东,狂奔了一个时辰,大约离城已有三十余里。低头看时,手上的字迹已经淡的看不见了。环顾四周,但见满目荒凉,了无人烟。他坐在一个小山坡上,远望已上三竿的太阳,心里一阵迷惘。一个欢快的家就这样没了,无比疼爱自己的父母没了,一门七进士的大家庭就这样烟消云散,自己还在被追杀之中,到底是为什么?自己何去何从?报仇吗?目前看来是没有希望的了。还是外祖父说的对,生存,生存是当前第一要务,只有活下来才有希望。

想到这里,他记起老爷子交给自己的一个包袱。急忙探手入怀,将包袱取出来,小心的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张信笺。摊开一看,上面写着:“老修薛洵安,行年九十九岁,近夜观天象,大势不妙,薛家恐有灭门之祸,唯其时机不定,其因不明,化解之道难觅,急切难以周详。略思百年之身,可传后世者有三,一为书三卷,乃三十年前编纂书的内阁大学士王阳明所赠,据其所言藉此可知仙路可凭,然余得时已过花甲之年,难以修炼,更兼言简意涩,未及基础,无从炼起,故蹉跎岁月,难有小成。二为图画一张,系吾二十年前审阅书提及书目时所见,该书为先秦古旧之游仙记事,内有此图。余推想十余年未尽其解,然料定乃藏宝图也,有通灵宝玉和乾坤锦囊,然究在何处尚不得而知。三为五十年前好友千面鬼医所赠面具两张,若干年间未曾一试,然观其制作精良,危机时或可一用。此外尚有银票若干,小心使用。呜乎哀哉,薛门七进士,交游满天下,一朝浮云散,万事皆成空。盼后人低调处世,顺其自然,此仇能报则报,难成则罢,莫要强求,千万小心。”笔迹潦草尚新,想来是老人家昨晚仓促写就。

薛栋先找到那两个面具,一个是四十左右,面色灰黄,极其普通,另一个大约二十五六,面色苍白,似乎营养不良一样。面具很大很薄,摸上还有弹性。他先把面色灰黄的面具带了上去,仔细摸索,面具上至发际,下至肩胛包连颈项,可以说是巧夺天工。尤其是穿着长衫,又有头发掩饰,根本看不出来。

略微查看银票,发现有十两,百两,千两,甚至十万两的,每种都有十张左右,没有细点,又重新包好。

余下就是三卷经书,藏宝图却不知道在哪里。薛栋打开经书查看,发现全是歌诀,之乎者也,不知所云,看来要花时间推敲了。在经书的后封皮有一个羊皮小袋,里面有一张帛书,看来就是老爷子说的藏宝图了。那是一座山,孤零零的,左面有一条小溪,阳光将山影投入小河水面,一只仙鹤扬着头,不知道看向哪里。图下面有几句谒语:“北海之南,东山之西,大泽之东,长河以北,宝玉通灵,锦囊乾坤”。

这样的小山实在太多了,看来要从谒语里找。薛栋静坐良久,难解其意,眼看日已偏西,枯树昏鸦,无尽凄凉。想起昨日此时,父亲还对自己说“明年送你到郭麓书院…”今天语犹在耳,人已作古,无限悲哀涌上心头。募然一个念头冲上来“郭麓书院,对,就是郭麓书院,天下五大书院之一,藏书百万册,当年书三千卷修订完工之后,誊写六部,天下五大书院和内阁学馆各一部,到那里应该能找到书的基础功法,还能查一下藏宝图所描写的那些地名到底在哪里。对,就到郭麓书院去。”

打定主意,薛栋离开荒野,来到一个小镇,找了个小店住下来。他知道每年正月初九,郭麓书院开门招收新人,他要在那个时候扮作外地的学子进入书院。现在正好还有一个月。他要消磨掉这一个月的时间。

吃晚饭的时候听见人们议论纷纷“哎呀,你知道吗?薛府一百多口人全死了阿,造孽阿。据说是失火了,还有瘟疫,连前去查看的人也死了十多个,现在没有人敢从薛府门前走啊。”“哎,听说官府也在追查薛家啊,说是叛逆啊,可能是畏罪**吧,可怜啊。“真可怜,薛家名声不错啊,怎么会?老天不开眼啊”。议论声音很低,还是清清楚楚的钻进薛栋的耳朵里,他心如刀割,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回房间了。

薛栋打开书,先从头到尾翻阅一遍,发现没有一副图画,全是筑基,炉鼎,铅汞,婴儿,元婴,出窍,寂灭,大劫,虚空之类的词汇,语言艰涩,其意难明。全文约五万字。薛栋花了一个时辰才将其勉强背诵下来。又花了一个时辰仔细琢磨,心里模糊有个印象,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此后的十天,薛栋一直沉迷在书里。

腊月二十,薛栋回到长沙城。城门依旧,兵丁跟往常差不多了。他的图像被挂在城头,只不过没几个人去看,因为那里挂着的少说也有二十余张,都是江洋大盗,采花淫贼之类。他带了面具,从容进入城门。

进了城,先找了一家普通的客店安顿下来。他按捺下想回薛府查看的念头,因为可能还有人在那里监视着。他唯一想作的是找到那个算命的老人,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算命先生。因为那灵符竟然能瞒过棺木中的超级高手,可见他在符咒方面的研究非比寻常,说不定是符界元老。

薛栋满城寻找,过了五六天也没有找到。只得放弃。

年关已近。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外出的人逐渐减少。往日喧闹的街道清静下来,清脆的鞭炮声却传入耳中,其间夹杂着儿童的欢笑声。薛栋遥望城南如黛的远山,心头涌出几句话“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沙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雪花飘飘,银装素裹,室内火炉难敌门缝里涌入的寒气。在别人的欢声笑语中,薛栋一个人在客店中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冷的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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