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很多诗文都化用了宋玉的诗句。尤其是描写美女临行前的一瞥,意味深长。像宋代史达祖的《祝英台近》:“见郎和笑拖裙,匆匆欲去,蓦忽羁留芳袖”,见到情人走来,提着裙子笑语盈盈匆匆离开的女孩,却突然甩袖回身,一个真情流露的顽皮少女形象呼之欲出。王实甫《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留下痴痴的张生站在那里想入非非。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中写风情宛然的女郎见到爱慕的青年,急忙跑向柳树林里躲藏,但跑开之前必定要向青年回眸一望。通过男女的爱慕之情写美女,往往能抓住女子最动人的一面。这样的美女既充满风情,又有着少女的娇羞和灵动,和外貌体态同样动人的是她们的内心世界。
像唐代诗人韩偓的《三忆》“忆去时,向月迟迟行,强语戏同伴,图郎闻笑声”,抑制住心里恋恋不舍的心情,和伙伴们欢笑打闹,只是为了让情人能多听见一点自己的笑声,恋爱中女孩的心境是最可爱最美丽的。唐代诗人元稹做传奇《会真记》,写道张生对崔莺莺迷恋已久,一天突然收到莺莺的书信,让他晚间在房里等候。张生又惊又喜,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以为这下大功告成了,没想到莺莺到了之后,面色严肃,义正词严地把他数落了一通。其实,莺莺对张生也早有情意,但是一来放不下大小姐的架子,二来担心自己过于主动会被丫鬟和张生看做轻薄之人,所以故意这样做来试探张生。这两种情形其实是宋玉“意似近而既远,若将来而复旋”两句话的具体演绎。
关于美女蛇
美女而成蛇,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儿,钱钟书把这些细细道来,颇有趣味。古代的神话传说中经常会出现“美女蛇”。美女不是蛇变成的,但是这种传说倒表明了人们对美女的欣赏趣味。蜿蜒爬行的蛇具有阴柔之美,文学描写中常用它来形容女子的体态。龙和蛇最初是形容舞姿的,曹植的《洛神赋》写洛水女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跳起舞来轻盈得像惊飞的鸿雁,婀娜得像穿行云中的龙。《淮南子》中形容舞蹈者“绕身如环,动容转曲”,也是指体态袅娜多姿的意思。钱先生又从西方的艺术见解中找了些根据。古希腊文学家早就说过舞蹈者能用身段模拟水流的姿态。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米开朗基罗谈论绘画时特意指出了“蛇状线”,形容用笔勾勒时蜿蜒曲迂,轻盈流动,好像蛇在地面爬行,又像被风吹动的火焰。后代的画家将这种比喻进一步发挥,索性把蛇形或波浪起伏的曲线称为“美丽线”,因为这种形状让观者的心情随着线条的起伏逶迤荡漾。德国18世纪哲学家席勒用火焰或者蛇形比喻阴柔之美,形容其流动的曼妙姿态。蛇不仅用来形容舞姿,还用来指女子的腰身,《红楼梦》里王夫人说晴雯“水蛇腰,削肩膀儿”,法国诗人梅里美写一个贵夫人“腰身绝佳,像一条蛇穿着锦绣的衣服走路”,诗人波德莱尔则直接用蛇摇摆的舞蹈描写一名女子行走的风姿。钱钟书说,看来,我国古代人用游龙、逶蛇摹写舞姿和体态并不是闭门造车,在九州之外都能找到知音呢。
牙疼的美人
大家都知道“东施效颦”的故事,美女西施因为时常胸口痛,走路时便皱着眉,双手捧着胸口,反而更增加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韵致。真正的美女任何一种表情动作都能带给人美的享受,就像苏轼形容“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描写女子的容貌姿态,古代不仅有“愁眉”、“啼妆”,甚至连牙疼时都是美丽动人的,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就叫“龋齿笑”。很多文学家写美女时都会巧妙地运用这一点。
《西厢记》里的张生见到崔莺莺说:“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莺莺高兴的时候是春风满面,即使是生气,在张生看来也像春风拂过一样动人。后来又有“妖娆百种宜,总在春风面,含笑又含嗔,莫做丹青现”,与上文意思相似。“一瞬百般宜,无端笑与啼”,“无端”二字则画出了一个任性娇憨的美人儿,诗人的欣赏赞美之情也可见一斑。“一自别来,百般宜处,都入思量”,没有直接写人如何美丽,但她的“百般宜处”都入人思量,让人怀念,这种虚写的手法更有味道。“浅颦轻笑百般宜”,笑容总是美好的,但是,愁容也能动人,美丽的程度又加了一层。南朝诗人沈约《六忆诗》写“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可怜即是可爱之意。北宋词人柳永《满江红》说“恶发姿颜欢喜面,细追想处皆堪惜”,恶发是发怒时的样子。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称赞皇后的美丽说,“嗔骂、嬉笑、啼泣,每一种神态都恰到好处,七情能生百媚”。正好可以与我国古诗中的形容彼此呼应。
梦的描写
在本节中,对钱钟书论述的古诗文里的梦境描写进行赏析。文学中以梦表达心情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对梦境的希冀;二是虽然明知好梦难成却努力为之,在梦与非梦之间徘徊;三是梦醒后更增加了感伤的情绪。
梦补造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常常是现实的折射、变形。弗洛伊德曾经解释说,人的无意识好像一个茫茫的大海,许多在现实中不被允许的想法、无法实现的愿望都沉积在海底,到了夜间,它们不再受到清规戒律的约束,就从海底悄悄地浮上来,但这些欲望出现在人的头脑中时,都小心翼翼地戴上了面具,于是形成了梦境。梦可以让人生缺憾得到暂时补偿。弗洛伊德还抛出了一句惊人之语,文学创作是“白日梦”,它的成因、动机和睡眠中的梦几乎可以画等号。而当钱钟书的目光穿行于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的世界中时,竟然发现古老的东方有不少弗氏的知音。钱钟书对古代诗文中对梦境的描写进行细腻剖析,让我们领会到文学、梦和人生的微妙关系。
钱钟书对“写梦”诗文的赏析可以分成三个层次:一是对梦境的希冀;二是虽然明知好梦难成却努力为之,在梦与非梦之间徘徊;三是梦醒后更增加了感伤的情绪。
梦虽然由人而做,但它又受一种神奇力量的支配,无法由人做主。可是执着的人总是对这个神秘的世界怀着希望。文学创作中有“笔补造化”的说法,指文学家可以通过自己的想像虚构,让现实里人们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在作品里实现,补偿造化留给人的缺憾。诗文中也出现了“梦补造化”的意境。卓文君被司马相如抛弃后仍然想念他,李白的《白头吟》形容她的痴情说“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梦来不来无法把握,但是现实无情,惟有梦境是与司马相如相会的办法,卓文君不肯放弃这一线希望,“或”字可见其一往情深。李贺的一句诗“宝枕垂云选春梦”尤其被钱钟书欣赏。这句诗写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睡梦中的情形,钱钟书评价说,做梦竟然可以选择,就像点菜、点戏一样随心所欲,踌躇满志的口气可以看出少女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文学创作和“选梦”相同,虽然艺术中的人生能克服现实的缺憾,但也只是一种“或有梦来时”的向往和期待。
好梦不遂人
尽管人人都明白梦境的虚幻,仍然对它无限渴望。格外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就盼望在梦里与他(她)相见,可是,越是想“求”,越是求之不得,极度的向往让人心神恍惚,几乎分不清是梦是醒。钱钟书对这种心情仔细剖析,并称之为“思极求通梦”。三国人阮瑀在《止欲赋》中说:“还伏枕以求寐,庶通梦而交神,神惚而难遇,思交错以缤纷,送终夜而靡见,东方旭以既晨。”诗人先是头靠着枕头等待睡着,好像满怀希望的狩猎者,几乎要入睡开始做梦了,突然又神思恍惚,似睡非睡,似梦非梦,好像一夜都在梦中,却还是没有梦见思念的人,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这种从希望向失望转变的过程出现在很多诗文中。孟浩然的《除夜有怀》曰:“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哪得梦魂来。”李商隐诗曰:“惟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宋代一无名女子作诗曰:“人道有情还有梦,无梦岂无情,夜夜思量直到明,有梦怎教成。”都渴望梦中相见,但是过分思念又难以入睡,矛盾中更见出诗人急切的心情和事难遂人愿的无奈。
梦见更相思,不如无梦
钱钟书说,西方情诗总是为相思而失眠感到恼怒,却没有想过因为失眠而失去梦中相会的机会,这一点与我国的诗歌不同。但是,感叹梦中相见的短促,醒来后更添相思之情则和我们相同。鲍照《梦归乡》曰:“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贺铸《菩萨蛮》曰:“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欧阳修则说,走在路上遇不到思念的人,独坐想念又难以忍受,只好求助于梦境了。可是本来就醒多而梦少,或者做十次梦才能相见一次,可是梦境又“若有若无”、“若去若来”、“若亲若疏”、倏忽即逝,同样惹人伤心。有诗人甚至直接说:“梦见更相思,不如无梦时”。
钱钟书分析道,梦境太仓促不真切,就会感到愿望没有实现而怏怏不快;果真梦见了,醒来时又会有人生无常的感慨。宋代词人蒋捷有词:“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醒来后见花不见人,惆怅之情比没有梦见前更重。唐朝诗人顾况《梦后吟》“醉中还有梦,身外已无心”,也可以看出其无奈的心情。
求通梦表现在诗文中,有时是带有喜剧色彩的。像那首《闺怨》词“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中顽皮的少女对梦境、对生活充满向往。但钱钟书的眼光从梦境又触及到了人生的悲剧性情怀。早知梦醒后一片空虚,梦见了还不如不梦,早知道相亲相爱后还要分手,见面后要体会更重的悲伤,还不如从不相识,再不相见。钱钟书拿出《红楼梦》里林黛玉的一段话:“聚时喜欢,散时岂不冷清?既生冷清,则生感伤,所以倒是不如不聚的好。”欢喜热闹中常有冷清的感受,聚时便能预先感知到离别的到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普遍的悲剧心理。醒时欠缺的在梦里补偿,生活中欠缺的用艺术补偿,也许是人们对生活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吧!
唐宋诗歌的迥异风格
唐朝诗歌的发展可以算是诗歌发展的最高境界。但是,宋诗独辟蹊径,也取得了很大成就。唐诗重朦胧含蓄的整体意象,宋诗重诗歌的思路内容;唐诗空灵,宋诗扎实;唐诗是诗人作诗,以一种不可言传的感觉取胜,宋诗是学者作诗,以学问取胜。钱钟书认为,唐宋诗不能完全用时代划分,它们的区别其实是由人的性情和经历决定的,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风格的诗歌的最高成就,后世诗歌基本上在它们所确立的传统内发展。
艰苦的攀登
提起中国古典文学,人们都能轻车熟路地说出“唐诗宋词元曲”,它们几乎代表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但是,不同文学类型的诞生、发展、衰落往往交叉进行,在时间上也有重叠。词出现于唐朝晚期,在宋代达到高峰,诗歌经历了唐代的辉煌后在宋代继续发展。如果对文学史稍加了解就会发现,宋诗其实也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出现了不少名篇佳作,只是宋诗的风格和唐诗不同,唐诗重意境,宋诗多议论。历代诗人和评论家对于唐诗宋诗谁优谁劣的问题一直争论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