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康,作为一个城镇,在中国土地上,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也像是进人中国任何一个城镇时一样,有一个城乡结合的边缘地带。在这样一个边缘地带,都有许多身份不太明确的流民的临时居所,也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机构像是处于意识边缘的一些记忆碎片。流民的临时居所与这些似乎被遗弃但却会永远存在的机构,构成了一种特别的景观。在这种景观里,建筑总是草率而破旧,并且缺乏规划的。这样的地方,墙角有荒草丛生,阴沟里堆满了垃圾、夏天就成了蚊蝇的天地。这样的地带也是城市的沉沦之地。城镇里被唾弃的人,不出三天立马就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中国的城镇与乡村之间,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第二种命运景观。
一个城市如果广大,这个地带也会相应广大;一个城市如果狭小,这个地带也会相应缩小,但总是能够保持着一种适度的均衡。
在进人马尔康这个只有半个世纪历史的城镇时,情形也是一样。
马路两边出现了低矮的灰头土脸的建筑。高大一些的是废弃的厂房,一些生产过时产品的厂房,还有一些狭小零乱的作坊。更大一片本来就像个镇子的建筑群落,曾经是散布在所有山沟里的伐木场的指挥中枢,现在,也像是大渡河流域内被伐尽了山林的土地一样显得破败而荒凉。在这里,许多无所事事的人,坐在挤在河岸边棚屋小店面前,面对着一条行到这里路面便显得坑坑洼洼的公路。一到晴天,这样的公路虽然铺了沥青,依然是尘土飞扬。
这种情形有时像一个预言。这个预言说:没有根基的繁华将很快破败,并在某种莫名的自我憎恶中被世人遗忘。
我希望在地球上没有这样的地方,我更希望在故乡的土地上不存在这样的地方。因为每多一个这样的地方,就有一大群人,一大群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想起这里,就是心中一个永远的创伤。
马尔康也像任何一个中国城镇一样,已过了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地带。一个由一批又一批人永不止息、刻心经营的,明亮整洁,甚至有点堂皇的中心就要出现了。
这中心当然漂亮。
这种漂亮当然不是跟纽约,跟巴黎,跟上海相比,而是自己以为,并且让我们也认同的一种相对的整洁、相对的气派和相对的堂皇。比如露天体育场,比如百货大楼,比如新华书店,比如政府的建筑所形成的一个行政中心。而我所说马尔康的漂亮更多地还是指穿城而过的河流。中国有许多城市都有河流或别的水面,但大多是一些被污染的水体。正因为中国许多有名的河流与水面都受到严重污染,我们才会为这条穿城而过的湍急的河流的清澈,感到自豪。
清澈的河水总是在河道里翻涌着雪白的浪花。
有了这条河,就有了这个顺河而建的三道不同样式的桥梁。有了桥,整个镇子就有了自然的分区与人工的联接。因为中国人在城市的构造上最不懂得体现的就是分区。不懂分区,当然也就不懂得联接。中国人的联接就是所有东西都紧贴在一起。
在四川另一个藏族自治州首府,前些年的一次水灾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据说,这种损失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是,当地有人忽发奇想,在内地已经被认识到有巨大危害的“向湖泊要地,向大海要地,向河流要地”的做法,在这里再一次可悲地重复了一次。
人们耗费巨资在穿城而过的湍急的河上盖起了水泥盖子,水泥盖子上面建起了市场。在设计者的想像中,河水会永远按照他们的意思在盖子下面流淌。但是,自然界遵从的是一种非官方、非人智的规律,于是,一个洪水暴涨的晚上,洪水和洪水下泻时带来的树木与石头,把径流有限的河道给堵起来了。洪水便涌到地面,在原来规划为街道和居民区的城里肆意泛滥。我在电视里看到过灾后的景象。
其实,就算不发生这样的洪水,他们也不该把河面封闭起来。
因为,他们不该拒绝河流提供的公共空间,以及流水带给这个城镇的特别美感。
因为,这些处于中国社会边缘的城镇所以显得美丽,并不是因为建造他们的人有了特别的规划与设计,而是因为周围的自然赋予的特别美感。
我的家乡马尔康的情形也是一样。城里并没有特别的建筑让我们引以为豪。穿城而过的梭磨河上四季不同调子与音高的水流声,是所有居民共同倾听的自然的乐音。每一个倚在河岸栏杆上凝神的人,都会听到河水的声音是如此切合地应和着时时变化的心境。与河相对的是山。山就耸峙在河的两边。
那两边是乡野与森林的景色。特别是在河的左岸,大片的树林从高高的山顶直泻而下,并在四季中时时变化,成为我们在镇子里生活中抬头就可以看见的一个巨大画幅。冬天,萧瑟的树林里残雪被太阳照得闪亮发光。落叶们躺在地上,在积雪下面,风走上山岗,又走下山岗。春天来临时,先是野桃花在四野开放,然后,柳树发芽,然后是白杨,是桦树,依次地从河边绿向山顶。五月,最低处的杜鹃开放,然后,就是浓荫覆地的夏天了。
夏天因为美好,所以总是短暂。
最是秋天的山坡让人记忆久远。那满坡的白桦的黄叶,在一年四季最为澄明的阳光照射下,在我心中留下了这世间最为亮丽与透明的心情与遐想。现在,我回来,正是翠绿照眼的夏天。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果有一点的变化,那就是街上的人流显得陌生了,因为很多很多的朋友,也像我一样选择了离开。如果你在一个地方没有了亲人与朋友,即便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家乡,也会在心理上成为一个陌生的地方。
不止是马尔康,在嘉绒藏区,在所有这些近半个世纪仓促建立起来的城镇中,早年间人们心中那种飞扬的激情正在日渐淡化,于是,发展的缓慢与觉醒的缓慢压迫着那些社会机体中活跃的成分,于是,他们选择了离开。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人群在我眼里变得陌生了,但整个人流中散发出来的那种略显迟缓的调子却是熟悉的。这是一种容易让青年人失去进取心的调子,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摒弃的调子。但是,强烈的日光落在街边的刺槐上,落在有些灰头土脸的柏树上,那团团的阴凉,不知为什么却给我一种昏昏欲睡的情调。
我热爱的这个镇子还在等待。但没有人知道,要在一个什么样的机遇下,人们才会真正面对自己和这个地区的前途,而真正兴奋起来。
看望一棵榆树
在马尔康镇上,我真正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情。其中一件,是去看一棵树。
是的,一棵树。据说,这棵树是榆树,来自遥远的山西五台山。
居住在马尔康的近两万居民中,可能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这棵树的历史与马尔康的历史之间的关联。
这棵树就在阿坝州政协宿舍区的院子里。树根周围镶嵌着整齐洁净的水泥方砖。过去,我时常出人这个地方,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生活着好些与嘉绒的过去有关的传奇人物。解放以后,他们告别各自家族世袭的领地,以统战人士的身份开始了过去他们的祖辈难以设想的另一种人生。
那时,我出人这个院子,为的是在一些老人家里闲坐,偶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会透露出对过去时代的一点怀念。我感到兴趣的,当然不是他们年老时一点怀旧的情绪。而是在他们不经意的怀念中,抓住一点有关过去生活的感性残片。我们的历史中从来就缺少这类感性的残片,更何况,整个嘉绒本身就没有一部稍微完备的历史。
那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棵大树。因为这是整个嘉绒地区都没有的一种树。所以,我会时时在有意无意间打量着它。
一位老人告诉我,这是一棵来自汉族地方的树,一颗榆树,是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高僧从五台山带回来的。
我问:“这个高僧是谁?”
老人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常去的那幢搂的一边是院子和院子中央的那棵榆树,而在楼房的另一边,是有数千座位的露天体育场。这个地方,是城里重要的公共场所。数千个阶梯状的露天座席从三个方向包围着体育场。而在靠山的那一面,也是一个公共场所:民族文化宫。文化宫的三层楼面,节日期间会有一些艺术展览,而在更多的时候,那些空间常常被当成会场。当会开得更大的时候,就会从文化宫里,移到外面的体育场上。
我想,中国的每个城市,不论其大小,都会有相类的设置,相似的公共场所。如果仅仅就是这些的话,我就没有在这里加以描述的必要了。虽然很多在这城里呆得更久的人,常常以这个公共场所的变迁来映照、来浓缩一个城市的变迁。说那里原来只是一个土台子下面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广场。现在文化宫那宏伟建筑前,是一个因地制宜搞出来的土台子。那阵子,领导讲话站在上面,法官宣判犯人也站在上面等等,此类话题,很多人都是听过的。而当我坐在隔开这个体育场与那株榆树的楼房里,却知道了这块地方更久远一些的历史。
这段历史与那株榆树有关,也与这个山城的名字的来历有关。
曾经沧海的老人们说,在体育场与民族文化宫的位置上,过去是一座寺庙。寺庙的名字就叫马尔康。那时的寺庙香火旺盛,才得了这么一个与光明有关的名字。
马尔康寺曾经是一座苯教寺庙。
乾隆朝历经十多年的大小金川战乱结束之后,因为土司与当地占统治地位的苯教互相支持,相互倚重,战后乾隆下令嘉绒地区,特别是大渡河流域的所有苯教寺庙改奉佛教。马尔康寺中供奉的神像才由苯教的祖师辛饶米沃改成了佛教的释迦牟尼与格鲁派戴黄色僧帽的大师宗喀巴。
马尔康改宗佛教之后,依然与在金川之战中得到封赏的本地土司保持着供施关系,卓克基土司的许多重大法事,都在这个寺庙里举行。
那时候的马尔康寺前,是一个白杨萧萧的宽广河滩。最为人记取的是,每年冬春之间,一年一次为本地区驱除邪祟,祈求平安吉祥的仪式就在庙前举行。每次,信徒中都会有不幸者被作法的喇嘛指认为“鬼”,而被驱赶进冰冷的梭磨河中。在那样的群众性集会上,不幸者领受死亡之前,还要领受非人的恐惧;而对更多的人来说,那肯定是一种野蛮而又刺激的游戏。
宗教每年都会以非常崇高的名义提供给麻木的公众一出有关生死、人与非人的闹剧。
人们也乐此不疲。
现在,在这个地方,最能刺激人的就是现在的体育场上偶尔一次的死刑宣判了。在那里,人们可以从一个深陷于死亡恐惧的人身上提前看到死亡的颜色,闻到死亡的气味。时代变了,那些被宣判的人的死亡不是别人的选择,而是他们内心的罪恶替他们的生命作出的选择。但是,世世代代,看客的心理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给我讲故事的老人中,有一两位,在过去的时代,也是掌握着子民生杀予夺大权的。但是,现在他们却面容沉静,告诉我这个广场上曾经的故事。他们告诉我说,现在政协这些建筑所在的地方,就是马尔康寺的僧人们日常起居的居所。
其中,有一位喇嘛去五台山朝圣,回来时就有了这棵树。
关于这棵树,老人们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是那位喇嘛在长途跋涉的路上,折下一段树枝作为拐杖,回来后,插在土里,来年春天便萌发了新枝与嫩芽。这就是说,这株树不远千里来到异乡,是一种偶然。
持第二种说法的是一位故去的高僧,他说,那位喇嘛从五台山的佛殿前怀回来一颗种子,冬天回来,他只要把那粒种子置于枕边,便梦见一株大树枝叶蓬勃。自己详梦之后,知道这是象征了无边佛法在嘉绒的繁盛。于是,春天大地解冻的时候,他在门前将这颗种子种下。
现在,树是长大了,但是,佛法却未必如梦境所预示的那般荫蔽了天下。
马尔康寺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衰败,并于60年代毁于“文革”。于是,原来的那些僧人也都星散于民间了。只有这株树还站在这里,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中,努力向上,寻求阳光,寻求飞鸟与风的抚摸。有风吹来的时候,那株树宽大的叶片,总是显得特别喧哗。
“文革”结束后,那些老人们陆陆续续住进了政府新盖的楼房,榆树旁边这一座,就是其中的一幢。
那座被毁的寺庙,代表了这个地区历史的寺庙要在原地恢复已是不可能了。于是,便向后造在了可以俯瞰这个体育场和这座高原新城的向阳山坡上。
站在马尔康总有城郊农民的拖拉机和各个部门的小汽车来来往往的大街上,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个新建的寺庙,看见那个寺庙的金色的顶冠。
太阳开始下沉的时候,我顺着山路往山上爬去。
太阳下沉的时候,山的阴影便从河的对岸慢慢移过来,一点一点遮蔽了街道与楼房。最后,金黄的太阳光离开了所有的街道与楼群,照在山坡上了。我始终走在移动的阳光前面。
当我站在寺庙面前的时候,太阳已经拉在身后很远的地方。
寺庙的大门紧闭着,经幡被风吹动着,显出一种寂寞的调子。我并不想进人这个寺院。一个新建的寺院,因为没有了历史的沉淀,不会给我们特别的触动。如果说,过去的马尔康寺是一种必然的存在的话,那么,眼前这座簇新的寺庙,就只是一种象征。我来到这里,是想能对过去的时代有所怀想,但是,眼前的这样一个建筑却怎么也不能给我带来这种感觉。突然想起一个在文工团吹唢呐的若巴。他是我的忘年朋友,而且从同一个乡的山野来到山脚下的新城里生活了很多年。如今我离开了,他却永远在这个山城里停留下来。
解放前,他是一个庙里的小喇嘛。等到二十年前脱离了乡村生活来到这座小城的时候,常常看到他穿着演出服在舞台的聚光灯下独奏唢呐。乐队演奏时,他又吹起了银光闪闪的长笛。
记不得是怎么认识他的了。也记不得是不是问过他吹这么好一口唢呐是不是与早年的寺庙生活有关。
清楚记得的是,这座寺庙建成后,也就是每天的这个时候,会看见他疲惫地笑着从山上下来。问干什么去了,最初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说是庙里请他去塑大殿里的泥胎金妆的菩萨。问他什么时候学的雕塑,他说,少年时代在庙里当和尚的时候。
我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在寺庙里的时候学的唢呐。
他还嘱咐过,让我上山去看看他塑的佛像与绘制的壁画,于是,这会儿我倒真想进去看看这位乡兄的手艺,但是,那彩绘的大门上却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风吹过来,挂在檐前的布帘的滚边便一路翻卷过去,并且一路发出噼噼啪啪的寂寞声响。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不是总在吹奏唢呐与长笛,也不是在庙里雕塑菩萨或绘制壁画,而是在这个小城里各幢机关的建筑里进出,为文工团申请经费。因为他同时担任着这个巳过了黄金时期的文工团的生计与基本的运转。于是,他的暴躁脾气就显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