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送了得有四五封后,叶离听说了一件大好事,前些时候那些怀着鬼胎上门的官家小姐,萧衍好像一个也没瞧上。有不拘于脸面的人家,遣了下人上门问孟老同萧夫人是否满意,下人等了一会儿,便得了“请另择良配”的回应。且这句话,也是说给所有登门的姑娘的。萧家公子不讲情面,官家小姐愁眉苦脸,叶离倒是很开怀,那一日中午,还多吃了一碗米饭。
叶离心情好了,胆子就跟着大了起来,用过午饭后跑进厨房里捣鼓了两个时辰,做了个品相很是一般的梨花糕,用的,是院子里最后两枝梨花中的一枝。
叶家姑娘已然尽力了,自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学的又都是些不合女儿家身份的粗鲁的本事,一碟梨花糕,累得叶家姑娘腰酸背痛。梨花糕用食盒装好,还有一枝梨花连带着一起送去了孟宅,叶离很有意趣地思量,也算是送一抹春给萧衍赏玩。
东西到了孟宅,老管家却犹豫了起来,照说自家公子回绝了所有小姐,这食盒也是不必再往里送了。可送食盒的小厮不就是总往家中送信的那个么,公子虽从不回人主子的信,可却是每封都收下了的。照理说,若是没半分情意,公子必定会吩咐不再收取信来,公子没说,尽数收下,定是有意。老管家想得通透,将食盒送了进去。
萧衍收下食盒,打开来看,盒中放着一枝开得正好的梨花。梨花瓣肆意张开,露出那花间几分梨蕊白来,很是好看。看着那梨花,就好像是看见了一封封的“萧氏衍启”。梨花好看的紧,也就衬得一旁碟子里几块梨花糕更加不好看。萧衍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来看了看,又皱着眉放下了,再拿起盒中的梨花来,随手插进了素日里插花的瓶中。盖上食盒前,萧衍顿了顿,终究是掰下一小块糕点下来,放进嘴里尝了尝,面上不做表情,也不知是否合了心意。只是萧家公子终于提笔写了封信,让管家送还给那位每三日就要来一封信的人。
老管家心中高兴,公子回信,莫不是中意了这位姑娘。公子开了窍,实在件大好事。
又等了三日,等到又来人送信的时候,老管家十分欢喜地拉住来人,将自家公子的信递上去,再三说了这是自己公子亲自写的,一定要带给你家小姐。来送信的小厮被老管家弄得极不好意思,只好连声应着,接过信,仓皇离开。
信送回离苑,回到了叶离的手里。叶离拿着信封,对着太阳看了又看,脸上挂着的笑就没有消失过。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没有指明是要给谁的,也是,萧衍并不知道这些信都是出自自己手里,若是他知道了,定会尽数退回来,更不遑论回信了。
叶离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信来,像是什么珍宝一般,生怕弄坏了。叶离将信纸拿在手上,却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萧衍会同自己这个不知名的人说什么呢?你的信我看得厌烦了,你的糕点味道也不怎么样,莫要再来信,很是扰人。
也罢,从萧衍嘴里什么伤人的话自己没听过,更何况是写在纸上,要温和得多。叶离心一横,展开了信一看,就愣住了。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一个落款。
梨花未尽满枝开。——萧衍。
什么意思,梨花未尽,满枝在开。叶离抬头看了眼自家那已经光秃秃的梨花树,想不明白怎么隔壁孟宅的风水是要比自家的风水好一些么,凭什么自家的梨花已经败光了,他家还是满枝开着。还有萧衍这虚头巴脑地写这一句是何意,自己送了好几封信,真情实意表达还不够清楚么,你这是要婉谢我的情意呢,还是要接受我的爱慕,倒是也说清楚啊。
叶离想得头疼,招来了下人,派出去打听打听,孟家的梨花是不是开的好得不成样了。
过了大半日,下人来回话,孟家的梨花怎样倒是不得而知,只是淮安城郊有一处地方梨花开的极好。那个地方在城郊的山上,叫做满枝庭,是个供人玩乐的地方,城中人都说是那处独受天地偏爱,每年开花花期最长,别处花都谢了,那里还开的正好。
叶离一个激灵:“什么地方?”
下人颤颤巍巍:“叫做,满枝庭。”
原来如此。
梨花未尽满枝开,开的是那满枝庭的花。
这处地方名字取得巧,满枝满枝,花开满枝是何等的好景象,亏得下人机灵,不是死板地去扒隔壁孟家的门缝。
萧衍是什么意思呢,是那满枝庭的花开得好,想要邀请自己一起去观赏吗?叶离有些开心又有些生气,开心是自己一片真情总算是打动了萧衍几分;难过是萧衍并不知晓自己是谁,他就当是个别家好女儿,那岂不是更伤人心的事。萧衍被人打动,那人却不叫叶离。
叶离的每一封信的落款,都是“谨知”二字。
那时她小时候家中专门教她念书的先生为她取得小字,先生说,不求她贯通古今,尽知礼乐,只是希望她学会谨慎言行,知之为知之,不知则不知。先生那时摇着扇子,摸着胡须,摇头晃脑幽幽说道:“丫头,‘谨知’二字最适合你,叶谨知,好极好极。”
平白得了名字的叶谨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默默将“谨知”在纸上抄写了一百遍,那是先生那日留的作业。
落上幼时先生取的小字,是因为一来不敢落下真名,二来又不肯假借他人之名,更不必说先生的学问比天还高,取出来的名字应当很讨人喜欢。那个叶离从小练习,自以为写得很好的“谨知”,就这样一遍遍送进了孟宅。若是日后有机会,教叶离晓得了她那些满含爱意的信笺从来没被萧衍看过,不知会是多绝望的事了。
叶离揣摩着萧衍的心思,萧家公子性情也算风雅,以叶离的了解来看,赏花的事萧衍是会做的,如此说来,是否是萧衍觉得满枝庭的花很好,邀请自己一起去赏。可萧衍素来内敛,又或许是只是觉得这是一处好地方,说给自己,让自己去瞧?
叶离想起前几年,新任边境西央城的城主带着家小上帝都拜谢王恩,在肃和城小住了一月。这一个月里,城主家的小女儿看上了萧太傅家的大公子,整日装作不经意路过太傅府,只是为了从大门向里遥遥地看上一眼的时候,能恰好碰上大公子经过,目睹一眼大公子。肃和城里的官家小姐都听说了这件事,纷纷嘲笑小女儿不知检点,叶离也听说了这件事,也满是嘲讽,却不是嘲讽姑娘不知检点,而是嘲讽姑娘太过愚昧,看不出萧衍的薄凉。城主知道这了件事,过了几日以同僚见面的名头登了萧家的门,结果是城主对萧公子很是满意,默许了女儿荒唐的行为。
边城城主的女儿,怎么比得上当朝太傅府的少夫人。何况萧衍文武兼备,才学出众,注定是会有大功业的人。
有了父亲的默许,小姑娘更加肆无忌惮,有一日送了请帖到萧家,说是要请大公子一同泛舟,大公子当场回绝了,说自己不喜泛舟。第二日的请帖,是请大公子上护国寺祈愿,大公子说自己不信鬼神不信命数不信愿景。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这样在大公子的回绝中过去了,到第六日,请贴上写的是请大公子听水斋品茶,大公子说自己只爱喝上一盅无根水。到第七日,没有请帖,只是送来了一坛无根水。
小姑娘没辙了,也看懂了,大公子这样家世良好的公子,哪有那样多不喜欢的事物,一切不过是借口罢了,大公子不喜欢的,是自己这个人啊。小姑娘泄了气,眼见回边城的日子愈发近了,萧家大公子这个石头是开不了窍了。小姑娘难过极了,写了最后一张请帖,伤心处还将眼泪撒了上去,小姑娘写,灵山上花开了,公子可愿一同赏花?
这次大公子没说不喜欢,大公子说,赏花是件可做的事,可自己素来喜欢一个人赏,姑娘不必费心了。
小姑娘焉了,流着泪坐上了回家的车马,从此忘记萧衍这个薄凉的人。
叶离听这个故事时,乐呵极了,小姑娘碰了不过几天的灰,就熬不下去,自己这几十天几个月几年的人,岂不是更应该崩溃。小姑娘也算得上是喜欢萧衍的人中很有毅力的一个了,虽然比起自己还差得远,撞了南墙回了头,其实是件好事。
这件事有几分久远了,现在那小姑娘兴许已经嫁为人妇了,有时想起自己从前那样莽撞地喜欢过一个人时,会不会觉得不堪回首。而叶离还在喜欢中挣扎,看不见结果。
叶离不太爱记这些事,之所以记住,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记住
萧衍可以赏花。
在一个人的时候。
她得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