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一一楼
日落在家才住了几日,就受人之托到秦淮办事。临行前,他千叮咛万嘱咐,叫爹娘一定珍重,不要为他挂心,尽管明知这多半是徒然。
来到秦淮,他费了些时日,总算把事办妥。临行前的晚上,他换了一身公子的装束,手执一把折扇,翩然踏进了一一楼。
他与莺歌在这里相识已是十几年前的往事,至今想起,宛如昨日发生那般清晰。他还记得当时莺歌稚气未脱却聪明的模样,细长的柳叶眉高高挑起,一派天真,毫不做作,令人赏心悦目。可人一旦经历情事,便再也无法回到追蜂捕蝶的无虑无忧,就算再怎样伪装,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它们泄了你心底的秘密,流露令人不忍窥视的哀伤。就像莺歌,之后便没了这份天真。想到这,他不禁蹙起双眉。
老鸨正忙着招呼客人,抬眼间望见门口立着一位气宇轩昂的公子,却似乎没有要入内之意,便走上前去。待走近时,她突然惊喜地叫道:“日落!怎么不进来呢?”
日落笑道:“这不等着妈妈请我进去么?我数年没来了,都快不认识这里了。”
老鸨领日落到一处空桌,道:“这么多年,你也不回来看看我,我连个说心事的伴都没有。”
日落坐定后道:“承蒙妈妈如此惦记。但这几年日落亦有许多委屈,不敢来妈妈这里诉苦。”
老鸨仔细端详了日落道:“这几年你样子没多大改变,就是看着更迷人了。难怪人家说男人三十一枝花,看着就是比年轻人沉稳大气。”
日落笑道:“妈妈说笑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凡尘仙子’,难道妈妈看不出我脸上的沧桑么?”
老鸨道:“若是让妈妈来选择的话,我毫不犹豫就要现在的你!”
日落笑道:“承蒙妈妈看得起,可惜日落至今孤家寡人,漂泊无定。”
老鸨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你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么?最近她来过这里。”
日落道:“等等,妈妈是说莺姑娘么?”
老鸨道:“不是她还有谁?不过她看上去很不好。我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你也知我这人好探根究底,我就说连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日落大侠愁闷的时候都来找我,你还信不过我么?”
日落道:“她怎么说?”
老鸨道:“别急么,听我慢慢道来。她问我你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要不要紧,我当即拍拍胸脯道,江湖上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字,我怎么能把他的秘密告诉给你听呢?谁知她竟发怒道:‘你不说的话,我就大闹一一楼!’我一瞅她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就把从江湖上听到的关于你的事一一讲给她听,她听了竟很不屑,反问我道:‘他真的把他的心事告诉你了么?’”
日落笑道:“妈妈这是自取其辱,难怪莺儿这样恼怒!我倒是多年未见她霸气的模样了,今日听妈妈这样一说,也略感安慰。这样才是她么!”
老鸨讶异道:“你们很熟么?呀,那我岂不是班门弄斧出大丑了?不过那姑娘也忒奇怪,我之前说了那么多话她都当笑料一般听得,后来我就说了一句,她就把她的心事告诉了我。”
日落问道:“哪一句?”
老鸨道:“就是你以前讲给姑娘们听的江湖侠义喽。这么说来她倒是真了解你!”
日落苦笑道:“是么?”
老鸨道:“当然!哪句是江湖传言,哪句是你日落亲口所说,她分得清清楚楚。看来你们关系非比寻常哪。”
日落神伤道:“都是陈年往事,妈妈莫再提起。”
老鸨道:“那你想不想听她的心事?”
日落道:“当然,作为她的朋友,我理当为她分忧。妈妈别卖关子了。”
老鸨道:“她说她多次回去探望父亲,却次次被赶了出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日落道:“为什么?”
老鸨道:“她说她曾为了一个心爱的男人不听她爹的劝告,要和那个男的在一起。结果她爹好不容易才同意了,那个男的却走了。她爹为此狠狠地数落她,并劝她另嫁他人,她不肯,她爹就把她赶出来了。她被赶出来的时候,她爹撂下一句狠话,如果她不嫁给那位贾公子的话,以后都别回这个家。七年了,她爹到现在还不肯原谅她。”
日落听了,心中百般滋味,一时无语。
老鸨道:“日落,你在听么?其实要我说,那个男的忒薄情了,怎么值得这么好的姑娘这样对她?我当时还就真这么说了,谁知她竟虎视眈眈地瞪着我说:‘不许你这么说他!我说他值得他就是值得!’日落你说这奇不奇怪?”
日落听到值得二字,心中惊起一片巨浪,许久缓缓道:“妈妈知不知道她是谁?”
老鸨道:“当初她女扮男装来找我的时候,只告诉我她姓莺,我那天见她那副模样,又不敢问。”
日落看着老鸨,目无表情:“我告诉你,她就是莺歌。”
老鸨笑道:“原来她就是闻名江湖的莺歌女侠!”说完即呆住了,她尴尬地望着日落。
日落不置一词,低头苦笑。
老鸨见状,不忍再逼问日落,只道:“不打扰你了,我去吩咐姑娘们拿酒。”
日落抬起头,眼眸红红的,对老鸨道:“谢谢妈妈,今日我不要姑娘,只要一坛女儿红,让人一喝就倒的女儿红。”
老鸨点点头道:“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拿来。”
老鸨即刻取来一坛女儿红放在桌上,看见日落悲伤的眼神,像寒风凛冽中无家可归瑟缩在角落里的流浪狗,不禁摇了摇头,走开了。
日落沉浸在幽远的思念里,他不知该感到幸福还是痛苦。何苦来?今生欠你的注定无法偿还,你又何必如此执着?你知我为你心疼,可你却为了这浅浅的心疼竟要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太傻了,你!莺儿,你太傻了!我不值得,我从来都不值得。
他缓缓地抱起酒坛,一口接着一口,不一会就被酒水呛得咳嗽不止。稍稍觉得舒服了些,他又抱起酒坛,仰头咕咚咕咚喝完剩下的酒。今夜他什么都不想,只想让自己大醉一场。却整整一坛下去,他仍然觉得心口异样地疼。他哭了。
老鸨在远处看见日落如此伤心,不禁匆匆上前安慰道:“日落,别这样,有什么事告诉给妈妈听,千万别想不开,啊。”
日落痛哭道:“妈妈,我心疼,我心疼啊!”
老鸨不禁落泪道:“有妈妈在,你别难过,天大的事都会过去的!你以前不是老爱笑那些要死要活的人么?你说人生的风景太多,他们却浪费大把的时间在男女情事上。你现在怎么也这样了呢?”
日落痛哭不止:“可是妈妈,我一生欠下的感情太多,我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偿还得完,我为她们心疼,我也恨自己啊!为什么我爱的人一个个都要离开我?我是真的很爱她们呀!”
老鸨上前搂住日落,柔声道:“妈妈知道,你生性多情,你爱上的偏偏都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她们有心成全你,是她们自愿的,这事不怨你,啊!你放心,她们会幸福的,会幸福的。孩子,别再埋怨自己了,妈妈看见你难过的样子心更疼啊!”
日落在老鸨的怀里不断地抽搐着,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翌日,日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衣衫整齐,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他坐起身来环望四周,房间摆设雅致,有股微微的清香似有若无地不断进入他的鼻内。他下了床,看见桌上老鸨留的字条:昨夜你喝得太醉,桌上的姜汤是用来醒酒的,你把它喝了。字条上有几个错别字,日落倒不介意,反而将字条仔细地折好放在袖子里。他端起桌上的姜汤,手感尚有余温,一口下肚,心下畅快不少。喝罢拿起桌上的毛笔,在笺上写道:妈妈之恩德,今生无以为报,千万珍重身体,后会有期。
他笔上这么写,心中却想今生不会再来此地了。有些事过去了就真的是过去了,再也无法回头。即使莺歌现在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她不介意他心中是否有一个晚霞,他也不能欺骗自己的心,与她再续前缘。他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忘掉在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是不是逃避已不重要,昨天,他把所有的伤心一股脑儿地统统倾倒出来,算是偿还昔日几位女子的深情。不管有没有还完,他不能再为此纠结了。
他亦不年轻了,“红烛昏罗帐”是不知忧愁的少年人的乐事,如今已不适合他。三十岁的男人所要付出的,比一个“情”字,多得多。
再见了,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秦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