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两个老头
帘外水潺潺。
马车夫坐在门槛上,迷惘地望着屋檐下台阶上的水花。天地迷蒙,大雨彻天彻地,在门前的空地上渐渐汇成积水,进而汪汪一片,进而一眼望去都是水。
这个姓樊的少年在思考,自己究竟是到了哪里?他还有一个砍头升官发财的梦想呢。
大秦帝国的旗号就在他的面前轰然倒地了。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群雄逐鹿,又有哪个国家是能够与秦抗衡的呢?但新立起来的大旗上明明写着是“楚”。
他想念家乡的老父老母,担心他们在刀剑交错的烽烟中遭遇不测。
“马车飘走了。”一个女人在他的身后说。
马车夫想站起来。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只是又做了一个梦。
在这个不知名的殿堂里,他又一次侍候着狸珠夫人。
就在刚才,一群楚兵穷凶极恶地追逐他们的时候,突然狸珠夫人坠下马来。他在她落地之前一把抱住了她。
两匹马冲破烟雾狂奔,突然停了下来。
一座古槐参天的院落,两匹马就安静地站在了槐树下。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树。
马车夫还看见了黄金的雕梁,碧玉的屋瓦,青铜的地面和其他万紫千红的叫不上来名儿的各种材料。
这些材料构筑了一座巍峨的殿堂。飞檐凌空,似乎牵连着流动的浮云。兽首顶天,恍惚是半空里飞来的精灵。
他抱她下了马车,大喊:“有人吗?”
一缕鲜血爬虫一样蹿过马车夫的手背,向地面上游动。
没有人回答。狸珠夫人在呻吟。她流逝的血液在地面上发出了叮咚之声。
进了大殿,每一步都像是在探险。
每走一步,都在殿堂内引起持续不断地的回音。
殿内空空。只有黄金的墙壁和各色美玉做的装饰。
他把狸珠夫人安放在殿内一根粗大的柱子下。翻过身,他看到了狸珠夫人的伤痕。血还在流,但已经小多了。
这个马车夫什么医道都不懂,他只会胡乱地缠绕包扎。没有包扎布,他脱了自己的上衣,把狸珠夫人的上半身一圈又一圈地裹得紧紧的。然后,他花了好长时间看她有没有渗血。结果是没有。
光着膀子,他看着狸珠夫人皎好的面庞,感慨万千。
她究竟是仙女呢还是妖女呢?自从遇见了她,就遇见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
她的躯体在高大宽广的大殿里显得非常渺小。马车夫靠着柱子往上看,发现这殿宇还上有多层。
但是,从那个地方上去呢。
再往深走,经过好几间门,空间变得逼仄。他看到了一面镜子。说是一面镜子,是因为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它反照的一切,包括远远的横卧在柱子下的狸珠夫人。可是,这镜子里却偏偏没有他。
他好奇地用手去摸,也没有手的影子,反倒是手指陷了进去。陷了进去的手指冷冰冰,冷得透彻骨髓。
这个可怜的马车夫紧张得大叫,用尽力气才把手指从镜子里面抽了出来。他的叫声在大殿里回响了整整一天,以至于在他黯然地坐在门槛上,看着缭绕在古槐间的云气,把手指对准太阳晒时,热闹在空气中的还是他那可怜巴巴的喊叫声。
狸珠夫人安稳地睡着。这个黑沼九部的女子,平时最擅长的便是睡大觉了。何况此时还赖上了身体有伤外加昏迷。
大雨骤然而至。马车夫便只有呆看古槐了。好一棵古槐。
这树能有多粗?
雨后的天地,一片清新。马车夫走在湿滑的树干上,就像是走在一座小山上。皲裂的树皮自然地生出巨大的间隙供他插足。他爬了好大一会儿,才走到第一个分支上。
越爬越高,马车夫渐渐地听不见让他难堪的回声了。而弥漫在树枝间的云气却越来越多了,如同藤蔓,纠缠着他的腿脚。
渐渐升高,穿过云雾的遮挡,他似乎看到了殿堂里的高层上有人在走动,影影绰绰。有一会儿,他明明看到薄雾背后,有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女子,站在窗前。他睁大了眼睛,双手扑打着雾气,但雾气却是越来越浓。
走在横逸的树枝上就像是在大路上漫步。马车夫想起了邯郸城的大道。
他不断攀登了好久,最终顺着一根树枝的走势,在忽明忽暗忽浓忽淡的云雾里徜徉。为什么不丢下狸珠夫人远走呢?他没想过。但当他突然想起她时,才发觉自己走得太高太远了。
本来最初他还担心自己掉下去,但是当越走越远,而树枝也越来越密的时候,他也从自己最初一路遵循的那条树枝上误入歧途,迷路了。
接着,就有人的说话声隐隐传来。
他驻足倾听,却又寂静异常。微风穆穆,吹走了眼前一层薄纱又一层薄纱的雾,把一个亮晶晶的太阳呈现在马车夫面前。
离太阳如此之近。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从密织的枝叶里探出头去。一个陌生的世界姹紫嫣红地铺开在大地上,太阳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头上,向着西方滚动。他似乎能用肉眼看出它移动的速度。
殿堂在树叶之下,就像是刘海下美丽的面庞。
马车夫看到有些伸向天边的古槐枝条上在下雨。那雨就是在槐树上形成的。而在另外一些枝条上,又是大风狂卷如涛声,绿叶纷飞似扬雪。
这古槐铺天盖地顶天立地地生长着。马车夫抬头看着树叶编织出的绿色天空,又听到了那绿色天空里有隐隐的人语声。
他攀扶着树枝,就像是钻洞一样从一个又一个枝叶的间隙往上爬。越往上爬,这声音就越大。
到最后,他一抬头,发现自己正是在两个陌生人中间。
和很多传说中的一样,是两个白胡子老头。
这两个白胡子老头中的一个,白色的眉毛,面色红润。他看着马车夫探出来的脑袋,哈哈大笑,接着就从马车夫的头发上一把抓住,把他提了出来。
马车夫湿淋淋地蹲在地上,光着膀子发抖。另一个黑色眉毛的老头子看着马车夫,也便叹气,笑着说:“可惜是个凡品。”
这两个老头子在干什么呢?他们在下棋。马车夫又为什么湿淋淋呢?
老头子继续下棋。马车夫看着旁边荷花池里的一棵小树,惊讶得几近神经错乱。
那是一棵槐树,长在水中一块不大的假山上。其形态与马车夫刚才攀登的那个古槐绝无二致。
一座小小的楼阁矗立在假山上,楼阁的前面是一驾马车,并没有马。
马车夫伏下身子,想看看楼阁里有没有狸珠夫人。
黑眉毛的老头子捻起一枚棋子,对侍立在一侧的童子说:“留着没用,把这个俗物赶下去。”
童子正在看书,听到命令,答了一声“是”,便挥书像是赶苍蝇的一样,把马车夫扇飞了。
马车夫的这段奇遇,后文还会有传奇。到破天之日,风云际会,看谁力挽乾坤。
不说马车夫走到哪里去了。单说狸珠夫人多少天后醒了过来。
马车一阵颠簸。她掀起帘子,车外的世界是一个小镇。对于狸珠夫人而言,什么黄金高阁和参天古槐都是没有的事。在她的记忆里,她刚才是从楚军的漫天箭雨里逃身出来的。
她活动活动筋骨,并未觉得周身有什么异常。检查一下革囊,“沧桑镜”还在,黑冰当然早都用完了。她瞑目而坐,静心调息,发觉自己还可以起动冰藻玄宫。
这时候,狸珠夫人才想起了马车夫。但是,马车夫不见了,连两匹马都杳无踪迹。
她下了马车,闲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还满以为马车夫会来呢。她想,马车夫应该是到哪里饮马或者喂马去了。
但是,等待的结果,却是一条人流渐稀的街道。
“这人他究竟干什么去了呢?”狸珠夫人想,“这条街道实在也太小了。”
暮色四合,从短小的街道的另一头,走来了一个衣服绚丽的人。
狸珠夫人暗笑自己的迂,何苦去等一个无能的屠猪人呢,尽管他长得那么好看。
那个人双脚不怎么动,但是却在飞快地移动。狸珠夫人只见他似乎是闪电般地平移了三下,便已经逼到了她的面前。她早早地运起了冰藻玄宫,在自己面前架起了一层自以为安全的遮挡。
他浓眉大眼,眉毛浓得异乎寻常,眼睛大得匪夷所思。他走过的街道,只有黑暗的空旷。
他把巨大的眼睛逼在狸珠夫人的额前,声音低沉地说:“我不管你藏到哪里,躲得多久,到万仙祭的那一天,没有女娲遗珠,是决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被冰藻玄宫的能量放大,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凸显在巨大的眼球上,就像是一条条红色的蜈蚣。
冰藻玄宫仿佛一片枯叶,在微微颤抖。
说完了,他通体发出了炫目的色彩,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地离开,隐没到夜色里,就像是飞远了的萤火虫。
狸珠夫人大口喘气。她从未领教过这种恐慌。这种恐惧完全不同于楚军的漫天箭雨,而是近乎奔跑在席天卷地的雪崩之前,浑身冰凉,双腿酸软。
“女娲遗珠,女娲遗珠。”狸珠夫人念念叨叨地离开马车,“这劳什子有什么好?”
茫然地走着,突然一抬头,看见近旁的牌楼上,书写着“铁木镇”。
狸珠夫人转身就走。她狠狠地想:该死,怎么到这儿了!刘霁,我就不相信一定要和你合作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