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马车一辆接一辆在雾蒙蒙的荒漠便道上朝东南方向行进。 第一辆红一色三套马车中心端坐着老太太延黄氏双杏,怀里抱着延子松的长孙(松柏之子)齐松。老太太双目微眯,显然心气不高。坐她下首的是四女儿(因将琐代排了老大,故类推至此)和五女儿,也都怀抱着心爱的小孙孙。
左上首坐的是赶车的延子松,右上首坐的是好问爱笑的管家延松明,还有他的长孙心光。
第二辆白一色三套马车中坐的是几位从未登过红山的曾孙媳妇,有的图个新鲜好奇,有的图个观音赐子。她们一个个心气弥高,穿戴崭新,分外妖娆,俨然去逛庙会一般。
第三辆青一色三套马车由佳纳的孙子齐辉赶着,陪坐在身边的是他媳妇,也抱着孩子。车上装的尽是备用的口粮、炊具和草料。
双杏一行离家已三天了,预计今日黄昏前登上红山。自打光绪二十年(1894年)呼图壁修起红莲大庙,香火日盛,东自迪化、古城子,西起乌苏、塔城,登山拜谒神灵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尤其农历六月十九前后的十天里,男女老少,或步行或乘车,或跨马或骑驴,逶迤成行,相望于道。
由此,红山愈来愈红,庙里的神灵愈来愈神。四十年来,延黄氏双杏虽身居孤乡僻壤,赶一趟庙会,仅走路就需四天,来回一趟少则五日,多则七天。
即使如此周折,她总坚持每四年必去一次,已成惯例,从未间断。可今年上红山非同寻常,公历三月未除,农历二月尚半,既不是过节,也不是庙会,老人家一时心血来潮,执意要去红山拜谒,谁也不敢阻拦,没人敢问个为什么。恰好不在农事紧忙季节,儿孙们只有高高兴兴的顺从,陪侍成行。
松明见车中空气沉闷,大家一路没个好心绪,实在没意思,便找个话题对祖母说:
“奶奶,您那养生操真灵。自打您过百岁大寿起,孙儿演练至今,虽说坚持得不好,时断时续,如今快七十的人了,眼袋不坠,脖颈的皮也不耷拉,乍看年轻了七八岁。可马家大姑妈就不然,不知是坚持得不好,还是根本就没修炼,老得不能陪您上山了。如若她来,虽然不进庙去,走站陪在您老身边,奶奶就有说不完的话,那兴致别提有多高。她一不来,就鸦迷动静(静悄悄)的,没了活泛(活泼)气。”
双杏这才微睁双目,无精打采地说:
“你还嫌她老哩,她还嫌我不把养生经早传于她。当年传经时,她已年逾古稀,七十又五了,咋练也来不及啦!咳,自那年过寿后,你大妈二妈、三妈四妈,还有你妈你尕婶都一个个丢下我走了。跟奶奶说话最投缘最投脾气的花儿去了,只剩下一个琐代丫头,病病恙恙的也来不了。你二姑妈也病病疴疴地陪不了我,还能有个啥兴致?唉,这些日子,头一挨到枕头上,就梦见你爷爷站在眼前,真真的,圈脸胡子好凶哟!毛毛草草的,也没人给他刮。我伸手给他刮,咋么也够不着。离得那么近,他就莫说伸手拉我一把。只要他牵了我的手,我能不痛痛快快地跟他走吗?唉!他在黄泉路上等我五十八个年头啦,一个老汉家孤孤单单,可可怜怜的,叫人心疼啊!只有老婆最体谅最疼心他呀!可我……他阴阳天各一方哪!有心操不上,有劲使不上呀!”双杏记忆犹新情深意浓地诉说着,那亮晶晶的泪珠伴随着洒落在胸襟。那倾诉衷肠的神态诚挚得一如既往,不曾掺入一丝一毫即兴感喟之意向。她顿了下,又说:“我得赶紧求菩萨,求神灵成全我这孤老婆子,利利索索、快快性性,不打麻缠,叫我随你爷爷去,老两口子,他陪我伴,谁也不离开谁。唉,要不,春寒料峭的上山做啥!这是第十次,也是最后一次,你都莫嫌麻烦。”
众人听完老太太这一腔肺腑之言,才算弄清了老太君临时决定上红山,并辗转塔西河、凉州户邀了两个双胞胎女儿坐陪的原委。同时无不为老太太那至真至诚至深至爱的恋夫之情所打动,纷纷洒下钦佩之至同情之至的泪雨来。
“奶奶,那年马家大姑妈说您十年都挡不住。这不,莫说百岁,一百单八岁都过来了,咋能说是最后一次呢?莫说十次,十五次也挡不住。您老只管谈笑风生地活,儿孙都孝顺着哩。”松明极力宽慰道。
“嗨,儿孙再孝顺,也抵不上老两口子的和和美美。你爷爷离开奶奶太久了,太久了。奶奶太想他了,奶奶该去见他了,该走啦!”老太太说着不禁黯然伤神,愈发提不起精神。
延松明见祖母的兴致非但没激发起来,反而招致他情有独钟地更加伤神,便不得不默认自己的努力宣告失败。
此时日近中午,浓雾已淡为轻纱。车轮刚碾上自西向东的官道,适逢两匹快马自东向西驰来。
来者何人?马车上的人极目观望。
策马而来的不是陌路人,恰恰是来自省城的两个孙孙。一个是松山的长孙心高,一套蓝色中山装,头戴黑色礼帽,跨一匹海青小儿马。与他并驾齐驱的年轻人,头戴孝帽,骑一匹白花花的大骟马,他是松川的长孙心尚,奉父母之命,来向老祖母禀报特大情报的。特大情报之外,是报丧,他的曾祖延子荣作古,已过了“四七”。还是骑在马上的年轻人眼尖,几十步外,首先看到了太祖母银灿灿的头发。
延心高警觉甚高,左顾道:
“兄弟,半道上禀告怕是不妥。”
延心尚当即摘下孝帽藏了,那离开孝帽约束的大背头长发便在微风中任意飘曳。心尚努力调整着心态,做好随机应变的心理准备。
相距仅有二十步开外,马车上的大人,除了祖母双杏,几乎同时认出了两个骑马人是谁。
松明兴奋得大呼小叫:
“奶奶,您看谁来了?”
祖母双杏这才睁开微眯的双眼,不由一惊一喜。这不期而遇的惊喜,始令老太君神态怡然,一改近几日情绪不高、心境欠佳的悲苦相,向前俯身并大声感叹:
“噢哟!省城的孙孙么,咋顶得这般巧?”不待她话音落地,两位文质彬彬的孙孙已滚鞍下马,跪拜在车前。
“哎,两位孙孙,你们急急惶惶地要奔往哪里呀?”
延心高抢先回话:
“奉父母之命,去看望您老人家呀。”
祖母双杏兴得连连招手说:
“快起快起,民国都二十二年啦!听说城里人早都不兴磕头礼了。哎,松明呀,你和孙子上马,叫省城来的孙孙坐车,好不容易见面,奶奶想听他们说城里人知道的新奇事,好乐呵乐呵,这些日子把人颇烦逑的。”
只听一声“好!”四人调换了位置。
双杏拉住心尚的手,笑笑地问:
“你爷爷他们都好吗?”
“都好。”心尚强忍悲痛应道。
祖母双杏因为意外的高兴,竟一时疏忽了对孙孙神态隐痛的洞察。一声“都好”致使她脑海里翻腾起对往事甜蜜的追忆。那是她百岁华诞之后的一个黄昏,至今她仍记得分分明明,准确无误。她万万没料到,延松川回去不到三天,她的老十三子荣不顾子孙劝阻,飞马赶回 一别六十三载的老家。一把七十二岁的老骨头,怎经得起连续三天马背上的颠簸。一声“妈呀!”扑进了门坎,在她膝下长跪不起,仿佛回到了六十三年前的孩童时代,抱住母亲的双膝鼻涕一把泪一把,放声大哭。她呢,作为慈母,已早无半点怨言恨语,只有无穷无尽的爱怜和宽慰。激动和高兴让她老泪纵横,以至浸湿了儿子的沙白头发和精瘦的面颊。子荣畅开胸襟,痛痛快快哭诉了一场,直到声嘶力竭,宣泄得泪干口涩,方把几十年思母之情及隐痛之苦做了一个了结,轻松地起身坐了,仿佛从此不再有歉疚之苦,还了终身宿愿似的。
双杏飞快地回想着往事,心里不由涌上一阵无言可喻的甜蜜。如今老十三的长重孙代他来看望自己,她立时觉得心满意足。儿子已七十又九,眼下还能奢望他亲自远道探母吗?
赶车的子松回过头来,对心高心尚说:“老太太爱听新奇事,你两个就尽己所知,给她老人家说将起来。这些年,我也懒得跑省城,老啦。自打‘七七’事变,金树仁坐了新疆,都四年多了,还没听你们省城人说新奇事儿哩。”
心高心尚相互一番推诿后,心高带头说:
“太祖母,要说省城里的新奇事儿,那就太多太多了。仅就大事要事而论,目前官、学、商、军、民街谈巷议的有三件。”
“哪三件?快说给两眼摸黑两耳当摆设的老婆子听听。”双杏兴趣陡生。
“这头一件么,是近些年纷纷传闻有关‘三民主义、国民党和******’、‘共产主义、共产党和******’的事。”
“哎呀,新奇新奇!早年兴那个教呀这个会呀的,而今又兴时个啥‘主义’啥‘党’的。老婆子道光六年生,经历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民国六朝,三民主义、国民党听过。至于共产主义‘共产党,还是头回听说呀!更莫说******呀******的。这世道如今变得真快!心高呀,你接上说。”
“太祖母,国父孙中山早年领导同盟会,举行了震惊中外的辛亥革命,一举推翻了延续近三百年的清王朝。咱新疆在辛亥革命影响推动下,也曾爆发过迪化起义和伊犁起义。这期间,哥老会出了大力,巡抚袁大化被逼下台,杨增新巧借东风做了都督。大卖****袁世凯凭实力挤走了孙中山,在北京坐了八十多天狗屁洪宪皇帝。这些事,您想必听说过吧?”
“听说过,杨将军还通电支持袁大头当皇帝哩。听说袁大头一宣布做皇帝,就遭到全国上下反对,又气又臊又急病死了,活该!人家孙中山闹革命,一心要推翻家天下,不要狗屁皇帝,老子死了儿子做,要么垂帘听政啥的。好不容易把满人主子打倒了,百姓不当奴才了,他袁走狗又要做皇帝。照先生的话说,那叫_‘逆潮流而动’叫‘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一个乡村老太婆都不愿意。要说起伊犁起义嘛,你吆车的二十五太爷就参加过哩。”
“小太爷?没想到咱延门老家人,也有参加辛亥革命的老前辈哩!辛亥革命永垂不朽!革命先辈永垂不朽!唉,早先怎么就没听说过,真了不起!”心高心尚几乎异口同声不无自豪地赞叹。
延子松侧过脸淡漠地笑了笑,说:
“原打算瞅机会去省城,要刺杀杨增新的,为伊犁革命党人冯特民、李辅黄、李伯泉他们雪恨。后来哩,见杨都督把咱新疆治理得还算太平稳妥,不管洋人国人,凡做生意的都要纳税,不简单,就打消了报仇的念头,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