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毛国胜在取钱之前复印了这张汇款单,留个纪念。他在底下写了一段话:“二十一年来都是我们给他花钱,现在他给我们寄钱了,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毛国胜在电话里对儿子说:“我们会记住这件事,你有工作了,领到工资了,寄点钱给我们,很好。今后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多,比如买房子,要懂得节约。”
毛国胜保存的,还有两个儿子中秋节给他们寄钱的汇款单,而他们在边上写的留言是:“从前总是你们给我们压岁钱,现在我们长大工作了,以后该是我们给你们压岁钱。祝你们在新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个钱,毛国胜夫妇都没有用,把它存了起来。
现在,毛维俭觉得曾经的梦想实现了。自己结了婚有了房子,弟弟有个地方住,父母在上海也有地方住,全家人从新疆搬回上海又团聚了。他挺满足,基本的生活能保障,就觉得开心。算起来,他在上海生活的时间已经比在新疆长了。以前他每过一年都会自己算,到2004年是个分水岭,他在新疆跟在上海的时间正好对等,都是十四年。他十四岁只身来到上海,比父母去新疆时年龄还要小,当人生又一个十四年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完全自立了。
拿九百块这么多的工资了
从1964年开始,李梦桃在农六师待了四十多个年头。他曾经是中蒙边境高海拔的北塔山牧场唯一留下的上海青年。北塔山遥远偏僻,气候寒冷,植被稀缺,只有哈萨克牧民散居在荒凉的山地。
“马背医生”李梦桃,走遍了牧区的每一处毡房,为条件艰苦的哈萨克牧民送医送药。长期工作在边境牧场的李梦桃,当年在大家都返城的情况下,选择坚持下去。在女儿李岚的儿时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李岚记得,少数民族朋友称呼爸爸都是小李子。她和妹妹小的时候对爸爸印象不深,因为爸爸一出去都是几个月才回来。回来以后,那个灰头土脸的样子,时间长了头发也是灰白白的,又长,胡子一大把。“你说我们还能认识他吗?都叫他叔叔,哪个认识他,我和妹妹都不认识他了。等他全部洗好了,弄好了,胡子刮了,头发理理顺,噢,这个是爸爸。”
上海浦东地区开发的时候,亲戚朋友也帮李梦桃在活动,浦东有些新建的医院也想让他去,他毕竟是有医德有经验有副高职称的专业人员。但是他觉得,像他这样的医生,在上海应该说太多了;可是这样的医生留在新疆很有用,特别是留在北塔山很有用,人家很需要。因为是所谓的“万金油医生”,是全科医生,可以给当地牧民解决许多实际问题。牧民对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医生,就会欢迎,就会当做救星来对待。
远在上海的大女儿李岚,也像父亲一样努力着。女儿的倔强性格似乎与父亲一脉相承。她从纺织厂出来之后找工作,几经辗转进了餐馆打工。后来成为一家酒楼的店长。
李岚刚开始干餐饮这行的时候,做传菜员,跑菜的,端着菜跑到确定的台子,把菜名报了,上菜。她劲头可大了,不停地来回端菜上菜。结果,有一次主管要找她谈话,李岚以为他要训自己。心想,干得挺卖力的,干什么还要说我?主管说:“我不是要说你不好。你看你在那里跑菜,整个一中午就没看见别人出来过,就你一个人跑。”可是李岚觉得高兴,自己愿意啊。
那次到发工资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她兜里好像只有两分钱。但是两分钱能干什么呢?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能干。她只能走路上下班。因为在单位里上班,有饭吃,还有夜宵,那么就吃好了再回来。
但是这个星期有一天是她休息,怎么办?她就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看电视和借来的录像片,看得晚一点,再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以后把衣服洗掉,屋里整理一下。差不多又快晚上了,继续看电视,看完电视接着睡觉。睡到次日早上,跑到单位里去吃饭。她坚决不借钱,因为没钱花是自己造成的,是她没有把钱计划好,所以到这个时间就应该没饭吃。
六个月以后,李岚的工资从五百五十块涨到九百块。第一次拿到这九百块的时候,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她对自己说:“李岚呀李岚你不容易,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拿九百块这么多的工资了!”
在餐厅里她会接触到各行各业的客人,也遇到过搞医学方面的人,人家随口问起她:“小姑娘,你是哪里的?”李岚说:“在新疆长大,但我是支边青年子女,户口回到上海的。”人家就说:“新疆医学界有个李梦桃的。”李岚说:“那是我爸!”人家都特别吃惊:“啊,真的?是你爸爸?”那个时候李岚觉得可开心了,因为在这里也有人知道她的爸爸。
对李岚来说,既然已经出来了,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就要再努力地走下去。不管将来是什么样,努力过了,充实过自己了,就可以了。没有让爸妈担心,这样就够了。但是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想跟全家在一起,还是想回新疆。
她从1991年到上海,十几年没有跟爸妈过一次年。2003年那次她辞职,就是特意选择在过年的时候,之后就赶着回家过年了。
李梦桃在牧区长大的二女儿李静也像他一样,在团场医院成为一名医务人员。她工作有十年了。有人问她:“你向往上海吗?”她说:“那肯定的。”不过,李静又说:“我觉得对现在很满足。上海是个很发达的城市,也是我父亲的故乡,我只能说是去旅游,或者是看看亲人,肯定会去的。但是新疆这里是我生长和工作的地方,我也热爱这里,热爱自己的工作。”
嘱咐她,不要说是新疆回来的
在上海市区的一座写字楼里,有一家物流公司,创办人叫刘伟,她也是上海支边青年的二代。刘伟从兰州大学毕业后回到上海,先给人家打工,2001年自己开公司做老板。现在,包括她姐姐,她另外一个同学,还有做外勤的,都是新疆支边青年的子女。她觉得相对于上海本地长大的年轻人,他们应该是更能吃苦耐劳。因为在这个新的环境中,开始没有人认可你,就要更努力一点。
但不可回避的是,这些支边青年二代,背负着生存的压力。在婚恋方面往往要遇到或多或少的波折。他们当初回来,普遍的情况是,男生进了钢铁厂,女生进了纺织厂。一个男孩子在钢铁厂,没房子,没存款,要说在这边找个不错的对象,那是蛮难的。家里没有住房给你,说到存款,当初父母往返在路上,全都“铺铁路”了。就算父母回到上海,工作了几年,能有多高的收入?所以这些人的择偶条件往往比较低。
尽管刘伟是兰州大学毕业回来的,但是当时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人家介绍对象时,先嘱咐她这么一句:“你可不要说你是新疆回来的。”
一次,在刘伟的公司里,进来一位送快递的男青年,经介绍得知,他叫张双平,也是支边青年的二代。他1989年落户上海,父母还一直在新疆。他骑着摩托送快递,风很大,他一路更是风风火火,争分夺秒。为了多挣一份工钱,张双平跟人商量,把自己的保安工作调到夜班,白天就可以兼职跑快递了。他刚回上海时分配到钢笔厂,没几年遇上国企倒闭和职工下岗,两万块钱买断工龄后,他就一直在做各种能够得到聘用的工作。他刚回来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几年以后,人家招工的都要什么学历,自己就没信心去找好的工作了。如今他的固定工作是在小区做保安,夜里在几个小区轮回巡逻。
现在他最大的烦恼还是住的地方没解决。他讲道:“很多事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他觉得理解父母那一代人,他们也不容易,当初去新疆不也像自己回到上海时的年龄;他们当年也是离开父母,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那边的条件当然比上海差得多,可是那么多年也熬下来了。
上海最早有互联网的时候,杨杰是第九十位个人申请的用户。他通过自学,现在已经成为IT音乐界的佼佼者,专门给知名品牌网络游戏制作音乐和音效。在他自己的公司录音室里,他坐在工作台前用设备模拟出新疆那种风暴的声音。
杨杰操作的时候,电脑上显示出声音波幅,音箱放出音响效果。他说:“嗯,差不多应该是这样子的。我希望能够录到那种风暴的声音。不遥远,对我来说不遥远,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新疆在我的记忆里,所有的声音都是很有颗粒感的那种;像磁带一样,很有颗粒感的声音。”
当年,那些跟着父母,辗转去江苏盐城海丰农场的子女,就读于那里的中学,同样曾经是支边青年的中学老师对他们有这样一番告诫:“你们现在是在考什么?你们就是在考户口。考你们自己的户口,也是考你们父母的户口!”
一代支边青年的还乡梦,在他们子女的身上延续着;子女们怀着父辈的祈望,回归到“美丽的新世界”。而他们,各自有多少梦圆,又有多少的失意。
这些年来,上海支边青年的人生起伏,有形无形中影响到子女;而反过来,子女的生存努力,也时时牵动着父母。这其中,跨越新疆与上海的曲折经历,是两代人都抹不去的共同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