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老家的这三百亩的良田,是赵培荣父亲置下的,只是当时他们一直在大直沽忙着干酒厂,地就交给二爷家的几个叔伯辈儿人来经营。父亲在的时候,他们还按年头交些租子,等到赵培荣掌了家业,他们这租子也就交的有一搭没一搭了,等老爷子没了,这租子干脆也就不交了。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赵培荣从来没跟他们计较过一分一毫。几个叔叔大爷拿着这三百亩地当二地主,成年累月不是遭灾就是家里出事,反正就是没钱。赵培荣看着他们年年编瞎话糊弄自己,有时候也挺烦的,但他一直都忍着,从没有较过一次真儿。
赵培荣不计较,并不是他多么有钱,看不上这些蝇头小利,他只是觉得自己是小辈,长辈们张了口说难处,他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一来二去这事儿也成了例儿,如果他一旦张口说个不是,族里的老人还立刻给他脸子看。可人心不足蛇吞相啊,就是这样,他也没在老家人心里落下什么好。为这,易勇还真跟他们翻过脸。
记得有一年腊月,酒厂生意正忙得不行,订的货都赶不及出。赵培荣几天几夜泡在厂里,觉都睡不上几个小时。结果老家二爷那边派个小叔过来,说今年乡里要办个隆重的祭祀盛典,二爷答应了要包下祭祀用的酒。这位小叔就是过来拉酒的。赵培荣当时真的是立刻傻眼了。
厂子里里外外都是交了钱等着提货的客商,老家这几百斤酒他真的弄不出来。赵培荣实在是没办法,咬咬牙只能说不行。这小叔当即翻脸,当着厂子里的上上下下跳着脚的一通骂。
赵培荣爱面子,当时也是窝火得不行,好几次想还嘴,可想他到底是长辈,骂几句解解恨得了,所以就强忍着怒火,陪笑脸。哪成想就有这没完没了,拿着不是当理说的浑人,赵培荣给了他脸,他还就蹬鼻子上了。
这个小叔在厂子里闹完,还觉得不过瘾,直接跑到了赵宅,门也不进,站在宅子门口卷街,什么不认祖宗,忘恩负义的话说得别提多顺口了。
当时刘氏刚生了敏瑞正坐月子,被他骂的坐在屋里一个劲儿的哭。有下人跑到厂里找掌柜的拿主意,刚好碰上易勇,易勇带着一肚子气跟着下人回了家。
易勇真是快让他们给气疯了!边走边想,这次不能给他好脸儿了,这帮玩意儿欺负赵培荣不是一次了,不教训他们一次下次,下回真该骑着赵培荣的脖子拉屎了!
易勇跟着家里的下人往赵宅走,老远就听见小叔还在卷街。还全是脏口。一想刘氏是个那么好面子的人,坐屋里一直听着他骂,易勇的火腾就顶脑门子上了,本来还想先礼后兵的念头,直接就给扔脑袋后面去了。三步两步跑到小叔跟前,什么都没说,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大脖溜。
那个小叔的岁数比易勇还小,就是仗着辈分充大头。眼瞅易勇翻了脸,心里有些怕,可嘴上却还是没完了:
“你个臭瘸逼还敢跟老子动手!老子今个儿把你打瘫痪了信不信?再说了,你算是哪棵葱!赵培荣!这个王八羔子!挣那么多钱还不养个利索点的狗!让这么个瘸逼出来现眼,真不知道难看!”
易勇从不在意别人说自己瘸,但今天儿还就不能忍,连踢带踹,完全是下狠手的架势:
“老子今天就是要告诉你,就算是瘸逼,办你也是富富裕裕!”要不是听见响动不对劲儿的刘氏出来,小叔估计也得跟易勇一样,变成瘸子。
当然了,赵培荣最后虽然没有满足老家人要拿走200斤酒的无理要求,但也没让他们空手回去。各种年货也是给装了满满一车子,临了刘氏为了息事宁人,还偷偷给小叔了一个不小的红包。
易勇的这一番拳脚,真的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从那以后,无理取闹的事情基本被断绝了。刘氏背地里偷偷跟赵培荣说了好几次,这也多亏了勇哥发了火,要不这闲气不知道还得受到哪天!
想到这些,赵培荣忍不住笑了,这让在一旁一直观察着他的易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笑嘛?”
赵培荣站起身,一脸的坦然:
“想起你打小叔那段了——嘛事都是事,也都不是事。哥,咱这厂子必须重开,这地也必须卖。”
月光给赵培荣的脸镀上了一层光,让他显得有些苍白。但易勇最熟悉的眼神是永远不会变的。
易勇说了一辈子,真要是决定什么事,我就不能看培荣的眼,看了就完了,就必须得从了他。
如今就是这样,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出的光芒,让易勇没了二话:
“那就依你。到时我跟你一块去。”
既已决定,就不再耽搁。赵培荣和易勇带着俩孩子,走水路沿运河回文安老家。
决定走水路,是因为由于战乱,出津的好几条道都被破坏得很严重,走起来挺困难。可上了船,赵培荣又起了心思,想到欧阳钊就是坐着船来的天津,如今物是人非,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怕欧阳钊睹物思情,怕孩子感情上再受折磨,一路上赵培荣对欧阳钊的关怀可谓事无巨细,连一贯粗枝大叶的赵敏启都发现,爹对欧阳钊那可不是一般地好,简直比对赵敏瑞还好!
此时已入秋,早晚天气凉爽。赵培荣一会儿怕欧阳钊冷,一会儿怕他热。不光这,好吃的好喝的必须都是欧阳钊尝第一口,一会儿怕他冻着给他加衣服盖被,一会儿又怕他上火盯着他多喝水吃鲜货。好在赵敏启不但不吃醋,还特别高兴。
在赵敏启的心里,赵敏瑞和欧阳钊都是他最最最喜欢的人,谁对他们好他都高兴。爹能跟自己一样喜欢钊钊,对他来说,那就是求之不得。于是他跟爹比这对钊钊好。这一路上,用易勇的话说,赵家爷俩把欧阳钊当皇上伺候。
幸好这位皇上乖巧懂事,一点都没辜负赵家爷俩的好意。一路上不给大人添一点麻烦,说实话,看得让人挺心疼的。
易勇跟赵培荣一样,也心疼欧阳钊。这么爱人儿的孩子,细皮嫩肉的,看着就娇贵。可就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一夜之间成了孤儿,真是可怜呀!好在有赵培荣这么个实心眼儿的大好人接着,不然就算活下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想着这些,易勇心里就觉得疼,不知不觉也加入到赵家父子疼爱欧阳钊的阵营里了。
长大以后,欧阳钊虽然年年都要在天津过上一阵,却再也没机会坐船走运河了,直到后来运河渐渐没了航运的功能,欧阳钊也没有再到它的边上站一站。那次旅行是一个永远的记忆,一次充满了疼爱的记忆。
这个记忆,让他从此有了一个特别无法让人理解的怪癖,就是一个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最爱闻内陆河水的土腥味。
这个怪癖让大家觉得奇怪,但就连赵敏启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这里面的缘由只有欧阳钊自己知道。欧阳钊觉得应该是从那次起,自己就成了赵家的一份子。家里的大事小情,好像哪一件也少不了他的参与。所以欧阳钊把运河上独特的味道,当成了他进入赵家的媒介了。
赵敏启不止一次地说,在爹的心里,最疼的人有两个,一个赵敏瑞,一个欧阳钊,他排不上个儿。
每次这个时候,赵培荣就点头表示认同:敏瑞和钊儿懂得疼人,比你懂事。
每次赵敏启都做同一个表情,假装悲痛地摇头叹息,只是那个叹息里包含着太多的喜悦,根本就藏不住。
每次欧阳钊都会开心的傻笑,发自内心的感恩拦都拦不住的往外涌。爹,还有哥哥,对他的爱就是那么纯粹,那么简单。他们就是希望他能快乐,能过得好。
那次的旅行是灾难过后的一次短暂的休整。几天的平静生活,是那么难得。
每天晚饭的时候,赵培荣和易勇也会喝上两口,闲来无事两个大男人竟也想着逗楞逗楞两个小子,拿了五加皮给一边玩得正欢的孩子喝。
没成想两个小子还真都挺厉害,喝了一碗还上瘾了,吵着闹着还要第二碗。
赵敏启毕竟是酒厂里长大的,能喝两口不意外,可这欧阳钊就太让两个没正形的大人意外了,小家伙喝了两碗面不改色心不跳,脚底下一样稳稳当当,就是有点小兴奋,站在小桌子边上,大声唱起了外国歌。听得赵培荣直拍桌子,像在园子里听戏一样大声叫好:
“好!有劲儿!再来一个!”
小孩受了鼓励,竟然站到了桌子上,手舞足蹈的大声唱,一遍又一遍。直到声嘶力竭,直到流了眼泪。
赵敏启后来知道,那天欧阳钊唱的是《马赛曲》,他喝了酒以后想爸爸和妈妈了!
运河上飘荡的歌声传不了很远,欧阳夫妇的灵魂也许根本听不到。但欧阳钊努力唱到最大声,他想让正赶着魂归大马的父母停下来,再听听儿子的声音,记住它,就算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也别忘了他。
那天欧阳钊好像又喝了好几碗酒,反正大人也喝醉了,拦着也纵着,大家又哭又笑,特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