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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枕边故事(1)

我集结了马群和臆想,跟你去莓果甜美、紫罗兰馥郁的平原。

鲸之爱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对鲸。

这个冬天,有一只雌鲸满七岁了。她真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身体颜色鲜艳,皮肤光滑,没有一块难看的疤痕,厚厚的脂肪均匀地分布在表皮之下,使她流线型的身躯显得丰腴好看。更别说她喷出水柱的动作有多么妖娆了。

五只八岁到十岁的雄鲸围住她,开始求欢的表演竞赛,他们在水中兜圈子,拍动胸鳍,然后垂直地高高跃起,以展示他们的力量和身段。

她仔细地看了一阵,在五位候选人中选定了丈夫--她款款游过去,用额头在最壮硕的雄鲸脸颊上一点。

落选者倒也并不嫉妒愤怒,因为部落中未婚的女孩多得是。他们轮流用鳍跟胜利者拍击,说:好样的!

接下来就是婚礼。另两只雌鲸找来透明的海藻,为新娘披在头上。海藻随着水流轻轻波动,就像人类用的婚纱在风中飘荡一样美。

大家一起唱了一段传统婚礼歌曲,献上祝福。那支歌是这样的:

喔咦咦咦咦,啊嗷嗷哦哦!

感星汉兮灿烂,叹鲜鱿之可口!

海狮,海象,海豹,海狗。

君甚爱我否?沧海同游兮无忧愁!

呜呼噫嘻,啊嗷嗷哦哦!

歌毕,众人散去。终于轮到他们的私密时间了。鲸丈夫温柔地蹭一蹭新婚妻子的侧腹:亲爱的夫人,现在我们该做那件事啦,真期待十个月后,我们的家庭能发展壮大。

鲸太太是个秉持唯美主义原则的女子,因此不顾新娘的娇羞说道,好丈夫,虽然我非常希望做那件事,可我是有条件的:不能在这里,一定要在最幽静、最漂亮的地方。

鲸丈夫本来已经准备好一场炽热的搏击,此刻不得不搁置他的计划了。

他温柔地说,好,一切都听你的。

她说,我还没有见过格陵兰的冰川,我希望我们能在那里完成大礼。

于是,他们在冰冷的海水中并肩向前游去。

游过峡湾,路过温暖的洋流。成群结队的磷虾、鲱鱼从他们身边掠过。

到需要食物的时候,他就为她捕食枪乌贼。

在路上,遇到一群来自白令海的须鲸,他们也向一对新人献上了祝福,并提醒说,记得尽量远离比斯开湾,那里捕鲸船太多,我们已经损失两位兄弟了。还有一只雄鲸跟他偷偷说,老哥,女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真的愿意陪她折腾?

他平静地说:是的,我愿意。

在半年之后,他们到了格陵兰。

到达时正是夜晚,皎皎月光照耀着白惨惨的冰雪大地。雄鲸感叹说:这地方真美啊!简直像水晶和玉石铺出来的。这里够满足你的想法了么?

雌鲸没有开口,她在水中兜了一圈,又把头探出海面,环顾一周。几个白影和黑影映入眼中,她叹一口气,摇摇头。

不不不,你看,那里有一家子白熊,听,还有几十只海豹在聒噪,再远处还有北极狐。我要寻找一块彻底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我要完全属于你和我的地方。

他们继续向前寻觅。

再往前走,他们得从冰层下面潜游过去,向一块冰山围绕之中的海域进发。这其实很冒险,因为鲸需要浮到水面上换气,但现在头顶都是厚厚的冰层,万一没有及时找到气孔,而冰层又太厚,用头顶不穿,就有窒息而死的危险。

但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片荒芜的死寂之海,笼罩在牛奶似的浓雾之中。海豹,海象,白熊,北极狐,都不见踪影,一种动物都没有了。

鲸丈夫说:现在,是不是可以了呢?

雌鲸再次环顾四周,她沉默半晌,抱歉地对丈夫说,对不起,亲爱的,还是不行,我要音乐,我一定要伴着音乐……

鲸丈夫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妻子,好,你想等,那就等吧。

他们又在这个僻静的小海湾等待了两个月。

某一天的午夜,狂风呼啸,乌云密布,下起了冰雹。他们同时醒过来。雷声透过海水传到耳边,并不狞厉,冰团像雨点一样密集落下,打在冰面和海水上,叮叮咚咚,像节奏分明的鼓点,时缓时急,又像铙钹齐鸣,千万只手在筛锣,抚弄竖琴,敲击三角铁,晃动铃鼓。

雌鲸欣喜若狂地叫出来,听,多好听的音乐!简直是一整支交响乐团在为我们演奏!她兴奋得一腾身跃到空中,来了个后空翻,重重地落回海中,水花四溅。

她把深情的眼神投到丈夫身上,再不会有更合适的时候啦,来吧,亲爱的。

于是,两头硕大温柔的动物,用胸鳍互相抚摸,饮着海水,作为合卺之礼。明晃晃的冰壁如洞房中的镜台,亮闪闪的冰塔和冰柱,则像千百盏枝形吊灯。他们向对方冲撞过去,有时又斜侧着身子摩蹭,互相感受着皮肤下滚烫的热血。对于爱抚来说,这两条手臂实在太短小了,使得热烈的欢情变得像战斗。最后,两具硕大的胴体在水中紧密交叠……他们完成了鲸的爱情仪式。

讲完这个故事,夜已经很深了。在极远的地方,月亮召唤着忠诚的潮汐。他问,鲸真有这么聪明吗?

我说,是,有些种类的鲸的智力相当于三四岁的孩子。他又问,一定要找到最完美的场所,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在任何种族中,总有一些成员希望跟别人不一样,希望坚持遵循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要找到另一个肯陪伴她完成梦想的伴侣,那就很难啦……

MVC:最有价值卡片

在一个木书桌的抽屉里,有一只皮夹子和一只铁盒子。这家主人夫妻的重要卡片,如在多个银行开的储蓄卡,信用卡,都分门别类存放在皮夹子里,另一些不常用的卡片,则集体放在那只红色铁盒里。

在所有卡片中,某张姓商的银行卡最受敬重,因为他是身价最高的一位富翁。他拥有自己的高层别墅,主人把他单独插在皮夹子最靠上的、高高的皮层里,以表示对他的重视和另眼相看,毕竟,全家的财产几乎都掌握在他手中啊。大家称他为“商先生”。他从来不屑跟别的身份低贱的卡片交谈,连住他楼下一层的信用卡和更下面一层的另两张银行卡,都不大理会--信用卡是个花花公子,有点爱说大话,爱借账,那另两张银行卡呢,一位出身不够高,诞生于一间市级小银行,还有一位名字里居然有个“农”字,真是太不贵气啦。

不过--“凡有钱的单身汉,一定需要一位太太,此是举世皆知的真理”。商先生已经屈尊跟住在下层的一张百货商城会员卡订婚了。她是一位矜持时髦的小姐,身上印着十几个在那座商城能买到的世界名牌LOGO。信用卡小子也在热情追求她,当女主人拿着会员卡,到那间城中最高档的商场去买衣服,信用卡总是抢着付账。不过百货小姐只钟情商先生。本来商先生不大看得上百货小姐,认为她是“铁盒阶层”。不过某次他为女主人在那商场划掉一笔很不菲的金额之后,对她的态度大大改观,承认她的身价也算配得上他。

商先生和信用卡经常跟主人外出,据说是进出一些绅士们才能进出的场所。其他众卡,出去见世面的机会不多,比如很有学问的图书馆借阅卡(他坚持要大家称呼他博士),总是小声哼着什么不知名旋律的音乐厅会员卡(他认为自己是作曲家),几乎被遗忘、但性格开朗的健身俱乐部卡,身上带着不祥气息的医院就诊卡,打扮洋气的牛排餐馆卡(她是百货小姐的闺蜜,虽然出身小乡镇,但十分迷恋西洋风格)。还有一群卡片,自知地位不高:美发屋优惠卡,超市打折卡,冰淇淋店积分卡,制造他们的人大概也同意这类卡低贱廉价,因此印得略显粗糙难看。

还有一张卡,本身只是普普通通的温泉酒店会员卡,但他心里藏着一个男主人的秘密,就像含着一颗沙砾的牡蛎一样,始终紧闭着嘴巴缄默不语。

有一回,男人急匆匆地回家找一张卡,他把皮夹子和铁盒里所有的卡片都哗啦啦倒在桌子上,拨弄一番,挑出一张医院就诊卡,然后来不及收拾,只草草把所有卡片扫进抽屉里,又出门离开了。

于是商先生,百货小姐,信用卡小子,图书馆博士,牛排馆姑娘,健身房小伙,超市阿姨,各类乱七八糟的卡片,“皮夹子阶层”和“铁盒阶层”都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

商先生自诞生而始,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他觉得自己简直像落难的王公贵族。忍不住开口抱怨:啊啊,今天真是不幸,怎么跟一群这样的家伙混在一起……虽然是小声自言自语,但其余卡片们还是听到了。百货小姐虽是他的未婚妻,也微有愠色。抽屉里还有一些其他物什,墨水瓶,剃须刀,剪子,以及一排各种颜色的指甲油等。剃须刀有个最锋锐的脾气,她大声说,大家都知道你有钱,不过,这位先生,你还是收敛一下你的脾气吧。

商先生咕哝道,明明我是最了不起的一位,没有我,你们哪里能够存在呢?我理应享受最好的待遇……

大家都不理他。音乐厅卡很有兴致地道,喂,我为大家哼一段我新写的饶舌乐,怎么样?

牛排馆姑娘说,你们音乐厅难道还上演饶舌音乐会?

音乐厅卡说,没有啊,饶舌乐是我个人的爱好。不等回答,他就开始唱一段关于金钱和爱情的rap。大伙只好听着。后来,牛排姑娘跟百货小姐聊起她和商先生即将举行的婚礼,谈婚礼上的牛排该烤几分熟,指甲油女士们也来参言,并说到她们相亲过的指甲钳--女人们待在一起总要谈这些:结婚,男人。健身卡小伙和美发卡姑娘很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信用卡小子向曲别针献殷勤,不住口地夸她的身段是多么曲折委婉。墨水瓶一向觉得自己是诗人,跟图书馆博士也颇有话说。

与此同时,商先生板着脸在一旁生闷气。直到他未婚妻过来,小声劝他随和一点,毕竟以后还要在一个抽屉里住着。他才说道,好吧,我跟你们道歉,身为卡片,咱们都是有地位的人,卡片嘛,就是社会身份的象征。

超市优惠卡耸耸肩说,我们可没想过什么地位不地位的,不就是过日子嘛。

商先生又说,要不,咱们来推选一个MVC吧。

人们问,MVC是什么?

Most Valuable Card,最有价值的卡片呀。

大家面面相觑。商先生继续得意扬扬地说,你们觉得,谁是这个家中最重要的卡片?

图书馆博士用学术化的口吻说,公平来说,如果承认MVC这种东西真的存在,那么在这个以家庭为单位的经济体中,MVC自然是你,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忽然有一个声音传过来:当然不是他。

说话的是那张温泉酒店会员卡。他发现大家的目光都汇聚过来,便指指自己身后说,据我所知,这位,才是所有卡片中最重要的一张。

在他身后躲着一张旧卡片,塑料片上的颜色几乎全磨掉了,认不出原来印的是什么图案。还有一个角已经折弯。好奇的冰淇淋卡想让他转个身,看看他背面的玄机,他却一直把脊背藏着,讪笑着不让看。

商先生半信半疑:你说这破烂货的地位比我还重要?

温泉叹道,秘密,都是秘密,我不会说,但将来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我的意思。

那“总有一天”的一天,终于到来了。不晓得多久之后,温泉酒店卡的秘密被女人得知了:男人曾跟一位女士在那里春风一度……两人大吵一架。这两年间所有不满、怀疑和委屈都被翻检出来,逐件批判。他们吵了又吵,从白天吵到黑夜,直到连楼下老太太都对她老伴说,这两人看样子是过不下去啦。

最后,女人说,你既无心我便休,不如分手吧。

男人不愿示弱,就说,好。

第二天,她把房间中所有属于她的衣物都收拾进两只皮箱里,准备带走。最后,他们俩坐下来,把所有卡片倒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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