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里拿着这个薄薄的塑料装置,看着上面留白的空隙,这个空隙有可能会被那条蓝色的线填满,当然也有可能不会。
浴室的门关着,卷帘拉开了。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内森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你能听见他从橱柜里拿出盘子时发出的声响,听到水龙头发出咝咝的声音,还有水从金属容器中溢出的声音。你坐在冰冷的马桶盖上,脚下的瓷砖是六边形的,你的脚趾顺着瓷砖的边缘滑动着。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遭遇这样的处境,从没想过自己是否想要孩子,但现在你必须面对这个问题。你是严格按照上面的说明做的,而且它的精确度很高。现在你完全被这可信的科学控制了,它会准确地查出你体内荷尔蒙的情况,将它们分离,然后再作出最后的判断。现在你手上就有一个这种小型的实验室,而它很快要派上用场了。
只需要短短几分钟你就可以知道结果了。世界会按照这些信息重新安排一切,它会为那些新的生命、新的脉动而让路,或者原地不动。它调整着记录的数据,因为人们草率的决定,每一秒钟就有成百上千的生命轨迹被改写。测试纸已经准备好了。你想起了那些溴化物的感光乳剂,还有即将在照片中产生的脸,这像是在等待检验成像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个装置其实就是一个取景器和一个观测站,几分钟之后你就会知道是不是有人在里面。
你说不清现在的感受,也不知道当结果出来的时候你会是怎样的感觉。惊骇?高兴?失望?或是喜忧参半?你只能静静地等待。
滑稽的是,你再也看不见你挚爱的胞弟了,他的离去让你长期地陷入对死亡的认真思考中。你认为自己有悲伤的特权。
有很多次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直到你的双手触碰到脸颊,感觉到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滑下;直到你注意到一些人好奇地看着你,比如像火车上关切你的陌生人或是超市里递给你纸巾的女人。你已经堕落到甚至忘记了生活的另一面,积极、向上的一面——生命。
那它到底是什么呢?一个术语,一种情况,还是充满活力的一种生活状态。那是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状态,也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每一天,没有什么危险,完全处于一种平衡的状态中,至少在这个地球上小而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杀戮,也没有谋杀,甚至是血腥的生死也因为吗啡、麻醉剂和安乐死而变得空洞乏味。有时偶然间会想到可以分解什么,那些粒子、神经元、神经和感官又是由什么组成的?车祸、毒牡蛎、云霄飞车,这些对于现代人的智慧来说意味着什么?它们什么都不HOW TO PAINT A DEAD MAN是,而且彼此之间相隔很远。狂喜和悲伤都可以出售。租车来骑,拉下降落伞的绳子,这一切都会在保险的范围之内,处在安全网络之中。大脑充满了激情,但是一些生理需求比如痛苦和欲望、饥饿和恐惧,这些东西正在消失。因为人类毕竟不是天生就能得到幸福的,必须为获得幸福去战斗,去追求,并不断地去靠近它。人们追求情欲就是在追求幸福,用一种责任感去繁衍后代。所以你就这样继续着,漫不经心地活着,直到一些东西让你惊醒——次爆炸,一场事故,或是失去至亲的家人或朋友。所以你和他做爱,并不是因为你爱他,而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懂得死亡等同于生命。或许是这样。
几分钟内你就会知道,会知道你的行为所带来的结果,你用来满足自己欲望的行为所带来的结果,以及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初衷所带来的结果。你就在这里,等待着一个启示,它会让你更加了解你自己。你所知道的就是:你的生活优越平静,有一个爱你的伴侣、一份工作、一栋房子,有父母,有天分,有工资,有选举权。到目前为止,你的身体还没有垮掉——乳房,子宫颈,眼睛,卵巢,大脑功能,神经系统,肺,心脏。除了有一些由年龄所致的衰退,基本没有出现过大问题。如果让你选择的话,你会选择活着。你手中可能掌握着另外一条生命。
一小时之前,当你从画廊回到家的时候,你想把一切都告诉内森。你想告诉他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了,他所信任和了解的那个女人现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想要向他坦白,告诉他关于汤姆,关于你见不得人的感情、旅馆的房间、你包里的验孕棒,一切的一切。
你掏出钥匙,打开公寓门,内森在家。“嘿,亲爱的。”
他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杯酒,“今晚别那么晚睡,好吗?”他把酒杯递给你,吻了你的脸颊,“你先喝着,我去做饭。”你把外套脱掉,坐在沙发上。你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维多利亚风格的火炉,亚麻绿色的墙纸,书架,家具,你们的照片整齐地挂在墙上。所有的这些都是你精心布置的,而你却要离开这所有的一切。
小卧室的门开着,你的徕卡相机放在桌角上,旁边的文件夹里装着一份逾期的合同。厨房里冒出了蒸气,传出了大蒜的味道。你把包放在旁边的沙发上,抿了一小口酒,挪了一下身体,打开了电视机,更换着频道。电视上播放着一部取景于澳大利亚的电影,一个当地土着妇女的孩子被别人偷走了,她把脑袋往石头上磕。另一个频道报道关于打孔的节目,人们在前额上打孔,在耳朵前面敏感的部分打孔,他们觉得那样会给他们带来智慧。还有上百个带有色情味道的音乐电台。还有一个关于医院的戏剧,一个人的手就要被截掉了,这个病人尖叫着:“你们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来回按着遥控器上面的按键,不停地换台,直到没有了频道,在屏幕的一角上出现了“没有信号”的字样。你想知道这是不是就像尼奇眼皮后所看到的世界——片漆黑,上面什么也没有。你想知道她的生活是怎样的,她这次的间歇看起来好像没有尽头,一个人躺在冬雪覆盖的荒野上,过了四十五年没有信号的日子。护士曾一度告诉你她的肌肉已经萎缩,即使她醒过来,肌肉也失去功能了。“想象一下一只飞蛾身上背了一辆拖拉机。”她曾对你说。你关掉电视,想起了尼奇的头发,因为富含蛋白质和矿物质而充满光泽的头发,被她的家人一遍遍地梳洗。
你想出去跑步。你想象着荒原上寒冷的暮色穿过你的身体,城市在你的脚下旋转。你快速地喝完了酒,站起身来,走进了一间空房。手机闪着红光,上面显示你有三条未读短信。
你拿起相机,拂去上面的尘土。你知道,在这个沉重的匣子里,丹尼坐在火车站的外面,周围有成群的鸟儿在玩耍,他的手臂伸到长凳的靠背上,微笑着。你闭上眼睛,想着他的第一辆单车,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那辆车,它有着长长的把手,他骑着它穿过农场的小路,不小心被壕沟绊倒,他就连人带车一起掉到蓟花丛里。你想着他,不禁大笑起来,还有他被蛰伤时的样子。丹尼。
内森在厨房里喊道:“你再等几分钟,我这就把意大利面端上来。”你把胶卷从照相机的底部拿出来,把它展开,在灯光下看着这条胶卷。之后你把它放在工作室的桌子上,又把徕卡相机放在它的旁边,回到沙发上坐下。你把验孕棒从包里拿出来,把自己锁在浴室里。
你手里握着这支验孕棒,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地板砖又小又冷,浴室的镜子里,你凝视着自己。窗外的伦敦,华灯初上。天空都被染成了橘黄色,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客机和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飞过。这座大厦的两侧,很多人活着,很多人死去。世界可以容纳你一个人的空间,也能容纳所有的空间。你的身体告诉你它还在运转,这是最原始的实验,也是终生的礼物。你的身体向你展示着自己没有从这个地方逃脱。
这些是你的原子,这些是你的意识,这些是你的经历——成功的或者失败的。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这是一个关乎存亡的容器,盛着生命之汤,在这里,一些东西会被赋予意义,它是一剂良药,而你也身在其中。
你看了看下面,隐约看到了验孕棒上一丝微弱的蓝光,你看着它由浅变深。内森在浴室外温柔地叫着:“苏珊?苏珊?”
“我在这儿。”你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