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滤咖啡的大量积累,就像他胡桃般的膀胱一样,侵蚀着他的生命。他能听到楼下女孩的笑声和呻吟声,莉蒂亚和苏珊正试着叫醒楼下的怪兽,她们用喷水壶喷了一次又一次。
“倒掉!倒掉!倒掉!”可怜的家伙,然而,这可能是给他的暗示,既然屋子里的女士们这么活跃,他应该立马清醒点,以免被喷水。他把自己拖出床上柔软的被窝,拍了拍被子让其平整,然后去小便。“别忘了往汽车里加油,别忘了往汽车里加油”他唱着。
在浴室里,厕所看上去离得很远,也许它一夜间缩小了,也许存在一场缩小东西的阴谋。他把一只手放在墙上,斜靠着墙,解开了腰带。他开始排泄,停下来,又开始那股冒泡泡的黄色细流。哎,前列腺啊,亲爱的前列腺。他相信这辆黄水仙还能应付好几个月,而且,你无法避免机器和自然之间的斗争。丹尼小时候有一本图画书叫《拖拉机麦克斯》,彼得还记得书里的插图。那些一望无垠的荒山,夸张的原野,栩栩如生,云腾雾绕。人类的努力开垦似乎在壮丽的风景中消失了。
每次他在睡觉前给丹尼读这本书的时候,都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颤动,被小拖拉机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所牵引。他感觉自己要从床上掉下去,是的,那个插图作者知道原因。
他拉动水箱的链子,水倾倒进便池里。这是另一个原则——个好的形象会让你离开舒适,激起你对于安全的狂想,让你头昏眼花,像罗斯科的画一样。他得告诉孩子们这一点,他得把这些原则记录下来,留给子孙后代,毕竟这是非常有用的信息。他走过走廊到楼梯口时,听到莉蒂亚喊:“彼得,彼得,是你吗?”楼下出现了很奇怪的一幕:丹尼光着身子,蜷缩在最下面的楼梯上,离他的睡床只有一尺的地方。他的身体湿漉漉的,泛着光,眼睛在眼皮下微微颤动,也许他仍然在做梦,梦见在海边装饰着艺术作品的旅馆里狂欢(也许他该偷一些鸽肉丸尝一尝,作为补偿)。他姐姐正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灌满的喷水壶,满脸杀气。
在母亲凉爽的后屋里,安妮特用自己的前臂丈量着玫瑰花的花茎,花茎要保持一定的长度,从指尖到肘部。他们必须在自来水的冲洗下修剪,以防止花茎的白头凋谢,就像祷告中的修女。她一个接一个地修剪花茎,然后关上水龙头,收起刀片,把修剪过的放在一旁。她把玫瑰花放在陶瓶里,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以免被凹凸不平的石头绊倒。她把喷雾器放在货车的后面,紧挨着小苍兰和一大片水仙,然后“咣当”把双层门关上。
毛里奇奥正坐在驾驶座上,吃着石榴,这是他的早餐。安妮特钻进车里,坐在他旁边。他很大声地吸着这个滑滑的水果。“你不爱我,”他说,“如果你爱我的话会送我一朵玫瑰花夹在我的耳朵上。”她笑了,把下巴缩到胸前,他哥哥爱戏弄人。他总是说她不爱他,尽管他很清楚她爱他。在卡斯特贝克的前门,他们的母亲站在那里,一身黑色长裙,一块长披肩。
她手拿着一个十字架,沿着十字从一端摩擦到另一端。毛里奇奥小声地嘟囔:“有一天她会用那个十字架点把火,然后走进火里。”
“妈妈在等我们吗?”安妮特问。
“不是,”他回答,然后很悠闲地说,“我用刀刺死了她,肢解了,散放在浴缸里,一片狼藉。你一会儿要去清理一下那里,娜塔。然后我们就逃跑。”他的妹妹大笑,尽管她知道他这样说是件邪恶的事。但是毛里奇奥还是个小男孩,原则可以有些变化。他可以在周六晚上看美国电影,可以说些邪恶的事,只要他能在事后施展魅力弥补一下。“妈妈在向我们挥手吗?”她问。毛里奇奥把钥匙插进去,货车开始颤动起来,“是的,用她血淋淋的残肢。”
开车去市场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道路也很顺畅。迷雾从湖上袅袅升起,萦绕着老城的每个地方。当他们路过狭窄的地段,进入夏日剧场时,毛里奇奥把身子探出窗外,把侧视镜“咯吱咔嗒”折叠起来。他对猪肉摊位旁的人大声喊:“好早啊!”这里已经飘荡着五花肉的香味还有木炭燃烧的烟味。其他的小贩儿也都忙着准备他们的摊位。安妮特能听到喋喋不休的唠叨声、闲话声、关门声还有条板箱的拆卸声。毛里奇奥从货车里搬出了装着鲜花的容器。他把帆布雨篷支起来,紧了紧螺丝,然后在下面放了个凳子,“好了,这是你的宝座。现在说再见吧,你将永远再也见不到我,不要因为没有爱我、没有挽留我而感到惭愧。”他把双手放在妹妹腰间,把她高高举起转圈,可能有六七圈,但是她没数清。空气迎面扑来,身边传来阵阵笑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短裙随风飞扬。毛里奇奥把她放下的时候,她都站不稳了。她伸出手,扶着凳子做个支撑。
“毛里?”他走了。当这辆破旧的蓝旗亚隆隆驶走时,汽车的排挡发出刺耳的声音。海石竹摊位的艾丽玛走过来:“嗨,你哥哥长得真帅!长得像马斯楚安尼,特别是下巴。”
安妮特重新布置了花束的排放,把玫瑰花放在前面。今天它们太漂亮了,到明天它们就开始褪色了,所以她必须努力把花卖出去。妈妈说玫瑰花具有神奇的力量,能让路过的男人想向他们的女朋友求婚,还说玫瑰花可以播撒美德。安妮特弯下腰整理这浪漫的代表。她小心翼翼,避免力气太大,损坏柔丝般的花瓣,留下一个灰色印记。玫瑰花的香味对于它纤细的身形而言有点过头了,好像是人工合成又喷洒香味上去的。她觉得如果问叔叔马塞洛的话,他也许能解释原因。他对香料很有研究,从事鲜花和蔬菜的种植,以及从薰衣草中提炼精油,卖给帕尔马的香料商人。他经常说,一朵花的灵魂不在于形状或者颜色,而是它的香气。
不久就暖和起来,薄雾开始散去。微风阵阵,从市场门口吹进来,带来了关于野生香草、湖泊微波和群群牲畜的记忆。
在咖啡厅里,对设的椅子摆放在桌子下边,桌布垂落,他们在摆放托盘的时候,发出叮当声。有的摊位上已经开始讨价还价。酒店厨房工作的小伙计正在寻找甜洋葱头做焦糖用,进口的章鱼在沸腾的水里惊慌挣扎,一次两次,直到它完全沉到水底。玻璃盖子被掀起来添加香料时发出叮当的碰撞声,用纸张包火腿和熏鱼时发出啪啪声,就像闪电击到水面时发出的声响。声音如波浪般在小巷里翻滚,沙沙作响,喋喋不休。她能听到路过的老妇人蹒跚沉重的走路声以及年轻妇人高跟鞋的嗒嗒声。有人正吱吱嘎嘎地嚼着水果。一张宽松的桌布飘动着。
夏日剧场已经开门迎客。
如果安妮特不知道人长得什么样,如果她从未见过他们,她就会认为他们是奇异的合成物——半虫半陶的质地,长着蛛丝或者锡质的翅膀,有胡须,有膨胀症,还有龙虾般咔嗒咔嗒的尾巴,一点都不像听上去的那种整洁、有着柔软皮肤的动物。牧师披着笨重的教服掠过,那教服就像巨鸟呆板的羽毛。
艾丽玛的耳环和手镯叮叮当当,就像演奏着一曲另类的打击乐。在家里,当妈妈把她的头发梳成经典的发髻时,梳头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小猫在用舌头舔东西。
安妮特经常思忖他的样子。他不属于人类,不是由毛发和皮肤构成。但是他到底长什么样呢?他有角和鼻子吗?有野猪一样的长牙或者蛇一样的鳞片吗?他的眼睛长在脖子上吗?膝盖能像鹤一样向反方向弯曲吗?他的关节磨得像皮革一样光亮吗?他有一条灰色尖尖的尾巴吗,像铅笔芯或者像折断又新长出来的蜥蜴尾巴?也许在他嘴里有碎玻璃或者两排牙齿,用来吞食他的食物?可是他吃什么呢?她努力地回忆,可是记不起她曾经看到的形象,而妈妈从来不回答关于野兽的问题。当她问这个问题时,妈妈用鼻子吸吸气,走出房间,她能听到妈妈在胸前画十字时袖子发出的咝咝的摩擦声,两次甚至三次。妈妈只有头疼或者感到痛苦时,才会提起那人如苍蝇般嗡嗡作响的斗篷还有他长长的红色影子,就是安妮特爸爸去世时投在他身上的那个致命的影子。
安妮特知道他就在圣洛伦佐教堂圣坛上方的装饰画里。画中是他的形象,据说画家在完成作品后就疯了,试图挖出自己的眼睛。“我打开了地狱之门,”他向医生哭诉,“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上了我的身。”在她小时候这幅令人焦虑不安的画给她如此大的恐惧。在模糊的光亮中,耶稣从十字架上被轻轻地虔诚地举起,在他的身后是一个可怕的邪恶面孔,那张面孔实际上并没有清晰的轮廓,而是扭曲的,像是在水中拉过,像是画中的污迹永远都干不了,又像是画中的形象永远要经受痛苦的冲刷。对她而言,这个恶魔般的面孔看上去太可怕了,虽然她敢看对面墙上塞巴斯蒂安深深的伤口,敢看中世纪殉道士被迫害者残害后,他们的肠子被缠到车轮上。她知道他一直在教堂里,当她跪下的时候在一旁恶狠狠地看着她,使她无法在祷告中集中精神。他活在华丽的画面里,他活着,正看着她。
在这忙碌的市场中,她还是能无数次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感觉有什么在注视着自己,视线来自于水平线边缘的某处,靠着最远的墙壁。好像那个野兽从闷热的长袍和耶稣的肉体后走出来,从画布走到了街道上,走进了夏日剧场,正看着她。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张着嘴,几排牙齿闪着幽光,眼睛发出残忍的凶光,还有前额上的肉粗糙地堆成一坨。随后一阵冷风吹过,他消失了,这种感觉也被忘却了。
一个人在她摊位前停留,询问白色玫瑰的价格,他没买一朵就走了,只留下古龙香水的气味在飘散。她能从人们走路的快慢上分辨出他们对她期待的回应,分辨出谁对装模作样感兴趣,谁仅仅有吃晚饭的钱。像其他的小贩儿一样,她也可以热情地吆喝出吸引人的说辞,说她脚下的很多花都大有用处:
万寿菊是罗马的藏红花,一小金勺的万寿菊就能成为米饭、蛋糕和杏仁酥糖的调味料和调色料;那朵紫红色的花可以用来沏茶;那些玫瑰花瓣在舌头上融化的感觉极为美妙,可以使冰激凌别具风味。但是她没有吆喝。
附近的学校里铃声响了,蒙特梭利学校的孩子们掠过台阶,就像斜坡上的小牛一样。她最小的弟弟就在这所学校学习读书写字。他们今天会学什么呢?她想着。是学一首歌,还是某个描述游戏?托马索回家会背诵什么呢?他们的妈妈会称赞他的进步还是觉得很无聊呢?她记得自己上学的日子,记得鲁索夫人,她是校长,还有希奥尔希奥先生,来教室教他们绘画,总是对她非常友善。
高跟鞋发出悠闲的嗒嗒声,在奶酪摊位前驻足,圆圆的鞋尖还粘着一些尘土,又在制作珠子的摊位和小饰品的摊位前停留。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小心翼翼地,明显是平底鞋。一位女士身后跟随着一个爱慕者,他没有靠近她的勇气。女士走过,漫不经心地看着商品,买了些东西,小包装在她的编织袋里咯吱作响。那边有很多杯子,她有葡萄酒,他们可以坐在桌前一起分享品尝,向对方倾诉彼此已经期待这次约会很久了。
安妮特弯腰轻轻地拿起一枝花。他走近了,她把玫瑰伸过去,玫瑰从她手上被拿走了,谦恭地,无言地,就像是幽灵拿走似的。此刻,他加快了脚步,开始奔跑,接着传来小声的呼喊,混杂着惊讶、喜悦和笑声。脚步声融到一起,消失了。
下午时分,雷声阵阵。雨点嗒嗒地打在雨篷上,啪地落到她脚边的小水坑里,听起来就像让妈妈恼火的托马索吧嗒嘴发出的声音。安妮特把一桶桶鲜花拉到雨篷下,然后放下帆布。
叔叔马塞洛曾经在温室里告诉她,打雷的时候,长春花会被砍下一半,为了表示抗议,雨过天晴太阳重现时,两个长春花枝条就重新连接到一起。他这方面的知识很渊博。她妈妈常常觉得这不可能,和上帝的至高法则相矛盾,其实她也是个非常迷信的人,盲目迷信盐巴、数字还有动物,但她坚决反对马塞洛叔叔给安妮特做的戴在脖子上的小护身符,那个小小绿色瓶子里装的是浓缩的迷迭香。迷迭香,对魔鬼的抵御能力最强,最圣洁的香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