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丹
那一年，青鸾十六岁。
那一天，早春清寒，春花照眼。
独坐孤山梅树下，又是一年的三月，又是一年烟花迷眼的三月。又，该下扬州了啊！
想到扬州，也便点起了青鸾心中那一抹遥远的，却永远无法退却的痛。就像映在镜面上的那一颗朱砂痔一样的疤痕，并没有看见是在自己身上，然而记忆里清晰的疼痛却真真实实是自己的。
扬州冷月无声波心荡的二十四桥，原先书香博雅风月弥香的小楼；一身正气天地凛然的父亲，腹有诗书气冠群芳的娘亲，还有母亲嘴里灵秀的但从未见过的姐姐……这一切与她，似乎只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玻璃，而且那玻璃还纯净透明得很，并无半点灰尘，只是她是永远也回不去的了。
曾经静静的在阁楼里读西湖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那时她总以为这是一个令人向往的人间天堂，让人忘记世界纷扰忘记一切烦恼！
如今孤山此处梅花凋尽，青梅星星点点也像梅花一样傲气，倔强地不肯长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只是如今如此颠沛流离，哪来的青梅竹马呀！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已作杜鹃花。”
低头看手中那一帕方绢上绣着的诗，昨日有感而发，信手拈来诗一首，便用红丝线绣在了丝帕上。红色，那是杜鹃啼血的颜色，她想，刺目的红是可以掩盖住张合着血丝的疼痛伤口的。
一阵清风荡起她的长发，她伸手撩到鬓边。见丝帕在风中飘飘渺渺，心生一念，既然她想飞了，何不放手，又何必强求留住呢？都走吧，都离我而去吧！一次“靖难之役”，爹爹抛下我，娘也舍我而去。孤山的梅花也没等我看够就凋得淋漓尽致。一方丝帕又有何原因要守在我身边呢？
2
回到表姑妈杨夫人家，杨夫人堆了一脸笑容的对她讲，帮她找了个如意郎君。那家原本是书香世家，倒没什么显赫，到他父亲这一代开始经商，不想资产越积越多，反倒红火起来了。青鸾并不做什么反应，只是抬眼看了看姑妈一眼，缓缓说：噢，姑妈定了么？杨夫人倒是看透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了，但还是接着说，那人倒是不错，只是嫁过去，做小，你可愿意？“姑妈，如今我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做大做小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呢？只求我这一嫁能还了些姑妈的人情！”“青儿，话不能这么说，我几时待你不好来着，我待你像自己女儿一样的。那人虽是商人，你也别嫌弃。他的大夫人也是建文帝的遗老家族，只是后来又投了永乐大帝，哥哥姐夫也都是地方重臣。但就是不能生育。你嫁过去后，做小也是受得一年半载，有了孩子后自然母凭子贵，还用得着跟着姑妈我受苦么？”“嗯，姑妈说好便好吧！”青鸾应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事一样。
院里的蔷薇已星星点点的红了。只是，空气里还透着丝丝寒意。她们便把自己包裹得很紧。开花似乎成了一件万不得已的事。青鸾也并不奢望她们开得多么花团锦簇绮迷繁华，繁华又怎样？转眼成空，零落作尘，香也消失殆尽，在记忆里复原不出。只要婀娜的藤和婆娑的叶，平凡但是长久。
商贾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必受贫贱之苦，亦不会有“无端嫁得金龟婿，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无奈。她想着还是可以对自己笑一下的。
那一夜，大红嫁衣，珍珠凤冠。冯家灯火通明，歌声笑语一直喧闹到深夜。青鸾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夹杂着惊喜与些许希望。也许只是因为冯家对她这个二房新娘的重视，让她衍生出了些许希望。
但是，那一夜，青鸾并没有见到丈夫。只有一对红烛，替人垂泪到天明。总是在红烛忽闪忽闪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伴随着一声“吱呀”，尖利而急促，催得青鸾的心头一紧一皱。然而听那人的脚步声，细碎而轻柔！又是来换红烛的！刚点燃的红烛显得特别微弱，弱得让人觉得再明媚的东西也是不足以与黑暗相抵的。然而，一会儿，又特别亮了，火势不住的往上窜。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这一扇门再次将她与外面那个喧闹的世界隔离了，红烛的火光也渐渐趋于平稳了。本就该自始自终地平淡，那一明一灭，又何苦由来？她嘲笑那红烛，也自嘲。
但第二日，青鸾还是早早起床，弄妆梳洗。冯家为她准备的装奁衣物倒是丰厚的。傅粉、黛眉、胭脂、花钿、手镯、玉佩、簪子、发钗、罗裙、中衣、丝履……。她也不知道新来的丫鬟给自己梳的什么发髻，描的什么妆，只是自己选了一件素洁淡雅的月华裙，一支四蝶银步摇，插在发髻后，便去给冯老太太和大夫人请安。
老夫人年轻时也是大家闺秀，在人前气定神闲的，高雅端庄惯了，昨晚拜堂时坐在堂上，从容淡定自不必说，还像年轻时一样浅笑轻颦，笑语盈盈的，自以为还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也许年轻时也不见得如此。青鸾进来时，她正在拨弄手腕上的那只碧玉镯子——府上的人说是徐皇后还是燕皇妃时所赐之物——她从不让任何人碰的，当然，少奶奶除外。
青鸾并不见老夫人抬头看她一眼，但她还是依礼缓缓地说了一句。“青儿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皱了皱眉，这才停下拨弄。抬眼冷冷地看了青鸾一眼，问身边的陈妈说少爷呢？陈妈倒是看人家毕竟是新奶奶，还是小声的说怕是还在少奶奶房里。青鸾心里打了个寒战，然而很快平息。不幸中之大幸，她想她自己便是那层层裹住自己的蔷薇，不要绚烂的花朵，任它风催雨残！
陈妈又问要不要去唤少爷来，老夫人起身说“算了，由他去吧，只要他不忘记我们冯家的香火大事就好了。其它事，少奶奶会安排的。”边说边朝内堂走去。留下青鸾一个人站在空旷旷的大厅中央。初起的太阳赤裸裸的毫不遮掩的倾泻进来，将青鸾的身影拉得瘦长，就像废弃的荒凉的宅院一角，那孤零零的柱子投射出来的灰色的影子，越发显得无助与孤立。
“呦，妹妹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啊！”背后冷不丁的传来一声欢快明朗的声音，像冰渊里突然燃起的火光，让人瞬间接受不了。
青鸾微微侧头看那女子，脸若月华，春光拂身。而且是标准的眼若杏核，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美女形象。头上一对珊瑚镶宝凤凰金步摇，在初阳下飘曳着闪闪的开出阳光的花朵来。着一身时兴的繁缛华丽凤尾裙，大方并且不失袅娜。
“青鸾给姐姐请安！”青鸾微微屈膝，想她应该就是少奶奶吧。青鸾将所有的落寞藏在心里，依旧一脸的月白风清，像一朵风雨之后的百合，虽挂着泪珠，写满倦意，但是安静，淡然。
“都是姐姐妹妹的，那里要请安啊！”这女子倒是落落热情，亲切得很。她走过来扶起青鸾，宴宴笑语地看她。然而那眼神却是凌厉的，像是要将她从上到下看穿了一样。青鸾觉得眼前是悬着一把已出鞘的锋芒逼人的冷玄铁厉剑，让人打不住从心底寒透全身。
正想着，那女子背后缓缓地走进来一个人。青鸾见过冯通的画像，想此人应该就是他。但见他庸庸懒懒，哈欠连连，站在朝气勃勃的初阳下，尽显得像正午骄阳下那眯缝着眼强也打不起精神的柔软的老猫。
“颜娇啊，我今天总可以看看我的女仙二奶奶了吧？”冯通边走边懒懒地说，还问少奶奶，“上次二弟说的那首诗是什么来着？”
“若能相伴步仙坛，应得水马(即“冯”)驾青鸾。你从此有了仙女一样的女仙二奶奶，你就等着坐享太平吧！”大奶奶还是笑得如花一样灿烂，声音甜得会让人误以为花开也是有声音的。
青鸾原只道冯家娶她进门只为延续香火，原来还因了“青鸾”两个字。
“仙女？”冯通一下子起了精神，像那只睡意朦胧的老猫突然闻见了鱼腥，聚集起了眼神，好似他的眼神能先将仙女吃了一样，“我道还真以为是九天仙女下凡间，月里嫦娥出广寒呢！”当老猫寻觅了半天后，发现自己眼前还是那半碗干饭，丝毫不见香鱼的影子，便又悻悻地趴下了。而青鸾确实不是美丽的仙女，冯通便觉得索然无味，也不再搭理什么。青鸾只是觉得一阵恶心，然后是晕眩，瞬间全身的血液冻住了一样，原来真的是命比纸薄的。
“西厢阁住的是雪儿奶奶，亦枝亭住着菡香奶奶，枕石斋和无雨楼也都有你的宝贝奶奶们住着，现在这位可是你明媒正娶的二奶奶，不像你原先那些个野花野草的，随便就进的府。我们可不能怠慢了女仙的居所。”大奶奶似乎很用心，为青鸾着想。
“你看清漪塘怎么样？”她好像在询问冯通，然而马上又说，“虽然远了点，但是那里朝东，紫气东来，加上妹妹凤鸾呈祥，你不想财源广进，福禄寿溢都不行啦！”
3
青鸾就这样搬到了偏僻无人的清漪塘。而所谓的搬，只是她的人和一个府上的小丫鬟，还有一些日常的用品而已。而喜房里的那些金玉珠宝绫罗绸缎只是属于冯家的新娘的，青鸾过了昨晚，没有了满座的高朋，也便不是新娘了。而一派欣欣向荣的冯家大院，除了生孩子的事，其他都是由那个看似颜如玉，娇若柳的颜娇大奶奶做的主。
清漪塘其实是一座孤岛上的小阁楼，四面环水，水上有九曲回廊与陆上相连。水面还有枝枝影影的上一年的残荷，也有了刚露尖尖角的四月的新荷。新荷又怎样？她想，开到一季荼蘼花事了，还是一干死却的枯枝，净碍人眼。不过这地方凭栏可听风，临水可观鱼，登阁可拜月，艺荷可邀蝶，倒是清景无限，还可以随意地烹茶弄琴，锦绣书画，正合了青鸾的心意。好一座世外荷园啊！
一日，青鸾正摆出文房四宝，欲下丹青笔。丫鬟秋艳送来一封信笺，说是府上二公子亲自交于她的。
青鸾从秋艳处知道，二公子冯俊原是冯家的庶出，受尽冯家上下的欺凌。但确实是青年才俊，特别谙于经商之道，冯家红红火火的生意，一手遮天的商场地位，大半是他的功劳。并且，秋艳总是一脸认真地说二公子是冯家上下最好的人，待人和善，对下人也是细致入微的关怀。
二公子会有什么事找她呢？她正疑惑着，见秋艳拿出一方丝帕。青鸾猛然的心跳了一下，而这一跳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等缓过来也是觉得筋疲力尽的，像极了那艳阳下恹恹的花朵。那正是自己在孤山放飞的那一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