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少父爱的娃娃的成长,是不完整的。这方面,秀山深有体会。山蛋多年不回来,秀山的成长缺少父爱。因此,在这件事情上,秀山打抱不平。还不了解真相的秀山一天找到了我,他说我跟山歌的关系那么亲密,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必须找他承担责任,他不能让他的姑姑山歌过得太苦,他姑姑做为一名人民教师,生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娃娃,算什么事呢?!
我很犹豫,我要不要婉转地提示他一下。我盼望水波能够回来一次,也许我可以直接给他一种暗示,来解决这件事。至于秀山的问题,我尽力给他一种提示。
秀山大学毕业已有半年了。他刚毕业那会儿,正赶上村里召开村民选举会议,他以自己的一番演说打动了村民,结果以最高票数当选村长。村里原来的小组长已经取消,一共只选了五位村干部。他是村长,石刚是村支书,清月是妇女主任,另外一位委员代表和会计是原三弯村的。
我从厨房舀了半盆水,用嘴吹着水盆里的水,让秀山看。作为一个大学毕业生和村长的秀山,他是聪明的,他肯定懂了我的意思了。我看见了他脸上的犹豫。
秀山没有再提这事了。他去了养鱼基地。养鱼基地形成规模后,原来的几块田又改成鱼塘了。整片基地,原来只冬季售鱼,近一两年已变成四季都可以售鱼了。
江辉是养鱼基地的看塘人。他几月前在东莞鞋厂做工,半截手指被裁断机截断,又跳槽因年龄大和手指残废被招聘部门拒绝,找不到工作了,回来了干了这门差事。
江辉已是三十好几岁的人了,没有娶媳妇。有媒人想让他跟在秀水城开饭店的彩霞撮合一家人,可彩霞不同意,江家正担心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而江辉自己对他的婚事已看淡了。在外打工时,他谈过两个女友,女孩嫌他穷,个头高度不够,都不跟他回来梅花塘,分手了。
秀山跟江辉招招手,他在鱼塘边转了转,又去大棚蔬菜基地走了走。大棚蔬菜跟养鱼一样,在村里也已确立为一个致富项目正在推广。几十亩的蔬菜基地,此时,大部分地里正在进行冬季蔬菜育苗,覆盖着一排排白色棚膜。
我站在院里,远远地看着蔬菜地,那棚膜就像一只只白帐子,而秀山就像是一只勤劳的蜜蜂,在帐子与帐子之间飞着。
秀山在村民大会上发表演说时说他有信心搞好我们这个村子,让村民们受益更多,可是,搞好一个村子并不容易。首先是村财务紧张。我们村只办成了水建一家小型食品加工厂,每年他给村里上缴的税费并不多,村里的鱼塘和大棚蔬菜都是个人的,就连找了江辉专门看塘,也是村账务支付他的工资。上头每年给村财务拨款也只有三万多块,这些钱既包括几位村干部的工资在内,也包括村里的各项费用开支。比如,村里来客人了的招待费;路面垮塌了,村干部自己找人修路所支付的资费;逢年过节,要给低保户送去慰问金;计划生育每年定额要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的也要从下拨的款子里扣除。所以,村里想盖一所卫生院,没有钱盖。这是秀山平时到我家,他和石刚谈话,我听到的。我想,情况属实。村里的卫生所那房子太旧了,是该盖新的。没有钱,却不能盖。
秀山还想了办法,集体筹钱盖。石刚却说连“医保”有很多人也不想加入,大家会筹钱盖卫生院吗?
村里参“医保”,需每人每年交纳三十元现金,患了重病需住院可以在秀水镇卫生院和秀水县人民医院报销一半医疗费。但平时在村卫生所看病打针是不报销的,拿药的钱从三十元内扣除。如果一年内不在卫生所拿一分钱的药,到年底不退钱,把钱换成药直接发放给村民。
换回来的一些药用不上啊!很多村民对这种参保方式不满意,所以,不想加入“医保”。
秀山说他看了正在召开的“十七大”电视新闻,有委员提到了乡村合作医疗问题,今后的几年内应该朝这方面努力,包括医保方面需要改革。我们地方“医保”能够改革一下就好了,还有医疗条件也太有必要改善了,不然,像他的姑姑山歌一样,需要急诊的,要朝镇里抬,太不方便。他很想让村里人看病不再难。
秀山和石刚还谈了水建的食品加工厂。他的加工厂主要是收购本地的鱼、蔬菜,把鱼加工成一种袋装熟食品;蔬菜加工成面类,及蔬菜水果饮料进行市场销售。加工厂才起步生产了一年多,水建和村里对他的加工厂非常有信心,水建也一直想扩大经营。
给水建加工厂前期投资的那位神秘女人是何小凤。这是我们村里人后来才知道的。何小凤嫁了可以做她爸的港商。她只是暗暗地支持水建,直到我幺爹死后,为了我幺妈,她才露面。我幺妈被何小龙接到秀水街去了一段时间。她在秀水街住不习惯,又回来了梅花塘。
我想着这些,看着依然在蔬菜地边走边看的秀山。村里已有一半人家盖了新房,我家也要盖房子了,秀山说他也想把自家的旧房换成新房,却没钱盖。他读了几年大学,花了八九万块,秀燕已到了北京攻读科技大学也要用钱,而家里的收入是有限的。
他怀疑自己毕业后回到村里当村官到底是对是错?就个人的收入情况来说,不如揣着一张大学毕业证到深圳、珠海这样的经济特区找一份工作,但那到底只是给别人打工,用自己的新思维建设自己的家乡不好?回答一个字:好。秀山又说他觉得自己的路并没有走错。
秀山为村里操心,他放弃到大城市闯荡,回到家乡,他的这种思想我觉得是了不起的,我在心里为他叫好。
但就在秀山为家里盖房和盖卫生院发愁缺资金而发愁的时候,他们家里出一位从外地回来的“大款”。
这个“大款”是他爸。我听说山蛋回来那天,还是秀山最先看见的。秀山穿上皮夹克站在村委会外面。村委会原来的几间青砖房不见了,在水建的支持下建起来一排两层楼的房子。新村委会,在村里,它是一个标志。村里的车路也已经铺上了水泥。秀山望着车路,想心事,从路上开来了客车,惊得路边的一只羊跳到了地里。接着,从车里走下来了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多岁,西装革履。秀山看着这个男人,总觉得很熟悉,但并不认识他是谁。
男人空着一只袖子,他东张西望,望见了正在地里赶羊的老校长。老校长也认出了他,叫了一声:山蛋!
这个男人就是山蛋。
家在学校附近的老校长退休后喂养了一群羊,他把羊当作他的学生,每天放羊。羊圈没有圈好,这只羊独自从圈里跑出来了,他把羊赶到了路边,打量着山蛋说,你娃发财了,穿这衣裳,还有这鞋子,少说也几千块吧。
山蛋的衣服,料子柔软,光泽明亮,走起路来,他的浑身上下都在抖,尤其是那只空袖子,抖得格外厉害。他把挎在肩上的一只包弄了弄,又弯腰拍拍裤脚,笑了,说不贵。
老校长说,你这么多年不回来,发财了回来了?真有你的。
山蛋侧身,仿佛害怕老校长看见了自己的空袖子。老校长朝愣怔着的秀山喊过来,你爸回来了!山蛋说,是秀山!
秀山从村委会大门口折过身,看着山蛋说,我回去告诉妈你回来了。
秀山马上回家。正在院边洗红薯的我大姐得知后,冷冷地说,你没有爸。秀山说,妈,不管怎样,他还是爸。我也恨过爸,但他还是爸。我大姐大声说,你就是没有爸!
山蛋走在院头听到了这句话,他站住了,然后,急急地跑过来。他盯着我大姐的背影叫了一声:秀儿。
我大姐没有作声。
山蛋说,我有钱了,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我大姐端着红薯盆子进了屋。山蛋进屋,我大姐把门插子插上了,不让他进屋。山蛋拍着门说,秀儿,你把门打开,我知道你在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我赢了很多钱,我们不种地,不干活就有钱用了。我大姐说,你走吧,我不认识你。钱不钱跟我没有关系。
我大姐不肯接受山蛋。她为什么要接受一个抛下她和娃子,多年不回家的人?我大姐几个钟头都没有开门。山蛋在门外一直喊着。秀山也说,妈,既然爸已经回来了,你开门让爸进屋。我大姐还是那句话:你没有爸!
傍晚,我大姐才把门打开。但她并不是给山蛋开的,而是拎了一桶猪食准备喂猪。山蛋拦住她,说你看看我!我大姐不抬头,说你让开!山蛋说,我不让开!你看我赢了好多钱!山蛋匆匆忙忙地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又掏出一张银行卡。山蛋的银行卡里有五百万。我大姐在家养鱼、种蔬菜不知得多少年挣到五百万。我大姐仍然不看他,说你的钱跟我没关系。
我大姐提着桶要从山蛋的旁边走开,山蛋又拦住她。我大姐提着的桶一下子撞住了山蛋的膝盖,山蛋的腿抖了一下,手也跟着抖了一下,手中的银行卡和一沓钱全掉在了猪食桶里。沉重的钱压在了卡上面,迅速沉入了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