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燕珍果真来替壮壮听课了，她跟三十几个十八九岁的学生围坐在一起认真听着。她坐在最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小录音机录着音，台词老师正在纠正一个学员的语调和发音，那个学生朗诵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的一段，“风在不停地吹，稍微转到东北方去。他知道，这就是说风不会减退了。”这时台词老师说道：“停一下，这位同学，你知道你自己的问题吗？你最大的问题是你的口腔关得太紧了，上海人说话就是这样的特点，要打开，尽量地打开，知道吗？”
台词老师亲自示范着朗诵了一遍，朱燕珍紧盯着老师的嘴，观察他是怎样打开口腔的，而且她自己也下意识地张开嘴模仿着。台词老师继续说道：“另外，你们在朗诵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表情和内心的情绪，因为这不是普通话测试，你光把音念准了还不行，还得看你的表现力和理解力。好，我再来把《老人与海》的这一段落示范一遍。”
台词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诵着，朱燕珍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情，老师配合着自己的手势和眼神侧过头去，朱燕珍慌忙站起来看，她手里的笔记本和小录音机掉到了地上，这下老师注意到了她，他停了下来，问道：“请问您是学生家长吗？”朱燕珍慌忙点头道：“对对对，我是学生家长。”“我们这儿有规定的，学生家长不能进教室的，请您到外面去等好吗？”老师示意她离开教室。“噢，不不不，老师您误会了，我不是来等我孩子下课的，我是来听课的。”朱燕珍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掏出一张收据，说道：“我交过钱的，老师你看，都交齐的。”老师不解的问：“那你的孩子呢？”朱燕珍满脸堆笑的说：“是这样的，老师，我儿子因为他的功课实在太忙了，今天他要去补英语的，所以他没办法来了，我来替他听，回家后再转说给他听。”老师皱起了眉头：“你来替儿子上课，这怎么能行呢？”下面的学生开始交头结耳的窃窃私语起来。
“老师你帮帮忙，我求你一定帮帮忙，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想出这个办法的，他那边英语课不听的话，回头肯定跟不上的，你看，我们付了钱，我们是工薪阶层，这些学费其实也不想浪费的，真的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师你真的不知道做高三家长有多么难。”朱燕珍央求道。老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原则上像你这样的情况是不允许的，不过……你一定要听你就听吧，可你这样听了也没用啊。”
晨亮刚进门，就听到壮壮大声朗诵的声，他一边轻手轻脚地换鞋，一边伸头往里头看着。只见壮壮在朱燕珍的指挥下大声的朗诵着：“风在不停地吹，稍微转到东北方去。他知道，这就是说风不会减退了。”朱燕珍张着嘴，向壮壮比划着：“打开，把嘴巴打开。老师说了，嘴巴一定要打得开声音听起来才会好听。打得越开越好。”壮壮张大着嘴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扭头发现了门口的晨亮，见了救星似的赶紧转移方向，说：“爸，你回来了？”“哦，我回来了。哎，阿珍啊我们壮壮朗诵得很好的嘛，声音这么响。”晨亮夸赞道。“你这个傻瓜懂什么，光是声音响有什么用啊，老师说要得高分，里面的道道多着呢。我这就在把老师的话传给他呢。”朱燕珍道。晨亮有些怀疑的问道：“就这样朗诵一段就可以去考了？好像挺简单的嘛。”朱燕珍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好的事啊？老师说还要考形体的。”晨亮不解，问道：“什么叫形体？”朱燕珍掰着手指说：“跳舞，体操，武术都可以的，我们壮壮小时候在幼儿园里跳舞跳得挺好的，就考舞蹈吧。”晨亮问壮壮：“幼儿园里学的舞蹈到现在早该忘记了吧？你还能想起来吗，壮壮？”壮壮没有吭声。朱燕珍说：“我明天去上舞蹈课，回来再跟他说。”
第二天，朱燕珍又学了一套现代舞回来，她真恨自己没有借一个摄像机，如果能把老师教的舞蹈录下来就好了。她一边哼着曲子一边在壮壮面前示范舞蹈动作，可她单脚腾空后却忘了下一个动作，因为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摔在沙发上。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好笑了，在一旁愁眉苦脸的壮壮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朱燕珍在沙发上喘着气。壮壮捂着嘴哈哈笑道：“妈妈，你刚刚的样子像是鸭子在走路。”朱燕珍也忍不住笑了：“妈妈为你都这样豁出去了，你还好意思笑话妈妈，你好没良心噢，来，帮妈妈搓一搓脚，你看，妈妈把脚都扭了。”壮壮坐到沙发上帮朱燕珍揉脚，壮壮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犹豫着乞求道：“妈妈，我去考艺术学校的事情你能不能不告诉别人？也不要告诉优优和小鲁他们好吗？”朱燕珍先是一楞，随后又讥笑道：“哟，脸皮这么薄啊，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又不是去偷又不是去抢，出了钱去考试呀。”壮壮低着头说：“别人知道我去考这些东西会笑话我的。”朱燕珍点头道：“好好好，替你保密行了吗？其实妈妈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如果考得好再告诉他们，考得不好，只当这事情没有过。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星期六要陪那个小山东去考戏剧学院的，咱们去考沪光大学，你们碰不到的。”
考试这天早晨，都临出门了，壮壮还在拿着朗诵稿背诵着。朱燕珍忙个不停地为他整着头发，整着衣领，对壮壮说道：“我觉得还是应该穿那件黄毛衣的，颜色要比这件好看多了。谁说穿那件太娘娘腔了，那件黄毛衣穿得怎么会娘娘腔呢？我看人家电视上唱歌跳舞的男孩子穿得都是很鲜艳的。”晨亮歪着头来看着壮壮又看看朱燕珍，说：“可以了，我们儿子已经很神气了，再说今天又不是去比试衣服谁穿得漂亮的，壮壮你说你妈妈是不是在瞎起劲啊？”壮壮不时的拿起稿纸来对对词，他听了晨亮的话没什么反应，他用手指擦了擦鼻尖，他的神情非常紧张。
戏剧学院门口，尤帅、小鲁、优优一起骑车过来，来得太早了，学校铁门里外都没什么人，他们下了车扶着铁门的栏杆往里看着。校园里绿树红墙，一派诗意，尤帅的眼里充满了神往。
三个人走到路旁的小花园中，优优和小鲁催促着他再练最后一遍。尤帅告诉他们说自己临时把朗诵的文章换了。优优首先沉不住气了：“这篇《背影》当然是好啊，可是它不一定合适你今天去朗诵，今天你是来参加考试的，得千方百计表现自己的表演才能才对啊，可这篇文章太平静了，没有大起大落，你选它不讨好的，上次你准备的那篇《海鸥》不是挺好的吗？”尤帅神色忧郁地说：“可我觉得要是今天朗诵这篇《背影》的话，我可以表现得更好，它和我现在的心情贴得很近。”
小鲁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呀？尤帅，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不许瞒着我啊。”尤帅叹气道：“小鲁，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这次出来的时候，我爸他病了，你知道我爸他是一直不主张我考艺术学院的，但看我一意孤行，他还是想办法替我凑足了路费和报名费，昨天晚上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妈告诉我说父亲的病又重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优优眼里含着理解和同情：“所以你就选择了这篇写父亲的文章来朗诵？”尤帅轻轻点了点头。三个人一阵沉默，大家都觉得有些伤感。小鲁说：“那你就赶紧练一练吧，打起精神来，考出好了就对得起你爸了。”优优也说：“对，赶紧练练，我们还可以帮你提示提示。”在小鲁和优优的帮助与鼓励下，尤帅满怀信心的走入了考场。
与此同时，壮壮也在一排考官前面进行考试，他很费劲地背诵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他的嘴真的张得挺大的，显得有些奇怪。有两个考官皱起了眉头，他们面面相觑。因为过度紧张，壮壮背得结结巴巴的，在他的眼里，主考官们一个个都这么严肃可怕。一紧张便忘词了，怎么也继续不下去了，他急得满头冒出冷汗。考官安慰道：“不必紧张，好好想一想再继续。”但见壮壮紧张的脸色发白，他于心不忍，说：“要是实在背不出，就拿材料读吧。”
壮壮胡乱地掏着口袋，发现那张抄着《老人与海》的纸也找不着了，他的腿脚直哆嗦。不知该如何是好。考官还是很耐心，说：“要不你换个节目吧，唱个歌，或跳个舞，来个小品也可以。”壮壮低着头，鼓足了勇气他清了清嗓子，向前迈了一步，可他还是开不出口做不出动作来，他大概自己也搞糊涂了，他究竟是要唱歌还是要跳舞。他僵在那里，十分难堪。考官说：“要不我们随便聊几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考我们这个专业呢？”壮壮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考官们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面对考官不解的目光，壮壮感到羞愧难容。考官无奈的摊了摊手：“同学，你不说话可不行啊，我们这个专业就是吃开口饭的。”
壮壮使劲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突然他一转身逃也似地奔出了考场教室。
二
一群家长被隔在考场大门外焦急的等着，朱燕珍和晨亮也在其中伸着头往里头望着。朱燕珍一眼看见了低着头捂着脸从里面跑出来的壮壮，她大声地叫着：“壮壮，壮壮，妈妈在这里。”壮壮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急急地往前走着。朱燕珍拉着晨亮挤了过去，她一把抓住了壮壮：“哎哟，壮壮，妈妈这么大声叫你，你怎么都听不见啊？”晨亮关切的问道：“怎么样？壮壮，都考了些什么啊？难不难啊？”一些考生的家长赶紧也凑过来听。
壮壮闷头往前走着，也不说话。“你怎么啦壮壮，你不舒服吗？你哪里不舒服啊？是不是那些考官给你出难题了？”朱燕珍唧唧喳喳的话引来了更多目光，壮壮更是羞愧难当，他甩掉朱燕珍的手大步跑开了。朱燕珍叫道：“嗳，壮壮，你等一等，你跑什么？你慢点啊。”壮壮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回到家，壮壮往自己的书桌前一坐，仍旧是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朱燕珍焦急地围着他团团转，对吕母和晨亮说道：“你们看，他坐在这儿半天了，屁也不放一个，他干吗要这样啊？”吕母坐到壮壮身边温和地问道：“壮壮，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呀？跟奶奶说说吧，小孩子心里有什么要说出来的，不要紧的。”
壮壮吸了吸鼻子，嘴唇动了动，终于他憋出一句话来：“我觉得自己很丢脸。”朱燕珍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有什么好丢脸的呀？又不偷又不抢又不……”壮壮打断朱燕珍的话：“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今天算是出尽洋相了。”壮壮说完就劈里啪啦的掉起泪来了。“喂、喂、喂，你哭什么哭啊，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又没人骂你怪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没用的？动不动就哭，我花掉钱，花掉时间，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呀？喂，吕晨亮，你看你儿子这样，你也说句话呀。”朱燕珍火大了。晨亮有些急躁地说：“我？我说什么啊？都是你呀，考考考，考成这样，要是弄得两头不着杠，你就开心了。”朱燕珍眼睛一瞪又要发作：“吕晨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跟我说说清楚，我为儿子着想让他多一个机会难道做错了？本来就是碰碰运气的，什么叫两头不着杠啊？我又没让他花太多时间，都是我奔进奔出在为他忙啊。”吕母赶紧劝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就别争了。壮壮，你也不要难过了。你看你爸妈也没责怪你的意思，就当是今天出去玩了一天，老师不是说你缺少生活嘛，这也是一种生活呀。”朱燕珍白了晨亮一眼：“你听听，还是咱妈会说话。壮壮，你听妈妈说，妈妈这样做全是为了你……”“我要做作业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好吗？”壮壮突然打断朱燕珍。
大家愣了愣，然后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来，晨亮赶紧道：“好，好，好，我们马上出去，快点让他自己做功课吧。否则时间就浪费得太多了，这笔帐就越来越不合算了。”说完，吕母和晨亮就往外走，朱燕珍站在那里，她的话没说完感到很不爽，晨亮拉了朱燕珍一把：“走呀。”朱燕珍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着：“壮壮，你听着，妈妈做这些事情肯定是为你好，妈妈不会想害你的，你不要拎不清啊。”
晨亮把朱燕珍拉出房门，关上了门。壮壮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作业本，一本本打开，突然他烦躁地把这些本子全都甩到了地上。
夜深了，画室里晨光正在煮方便面，有人敲门。晨光去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是那璐。晨光有些惊讶，那璐幽幽地看了晨光一眼，然后径直走了进去。晨光跟在那璐后面，欣喜的问道：“那璐，你怎么来了？”“怎么？我不能来吗？”那璐说话有些冲，她从包里拿出两本画册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道：“我来还你书。”
“哦。”晨光讷讷地应了一声，他不清楚那璐还他书是表示什么意思，在心里琢磨着。那璐在画室里兜了一圈，东翻翻西看看，然后走到晨光跟前盯着他，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是不是突然觉得一个人太自由太开心了？不再需要任何人了，是不是？”晨光苦笑了一下：“那璐，其实我这些天特别特别的想你。但我却不敢给你打电话。那天晚上你从我们家门口离开后，我也想得很多，我觉得这两年确实是太委屈你了，原先我们的想法都太简单了。那璐，我知道我是没有资格勉强你的，真的，父母为了自己的孩子做牺牲那怎么着都不会觉得是过分的，但是让你为了我，为了优优来做这样的牺牲，确实是太过分了。”
那璐装作潇洒地撇了撇嘴，但她的眼圈却红了。这时炉上煮的面沸了，晨光慌忙去揭开锅盖，关了电源，把面条往碗里捞着，突然那璐从身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晨光拿碗的手一抖动差点把面条全泼出去。“吕晨光，你这个人太坏了，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所以你就这么欺负我。我恨你！恨死你了！”那璐哭泣道。晨光没有转身，背对着那璐说：“对不起，那璐，真的对不起。你以为我喜欢过这种生活吗？你别忘了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不是一个演员，但我却必须天天演戏，而且还要演得自然演得像演得不露痕迹。可是我除了这样做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那璐看着晨光的背影不禁心疼起他来，她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晨光，柔声说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也想知道我该怎么办，可是我只能认了，谁让我这么倒霉碰到你这样的人呢？谁让我这么爱你呢？”晨光转过身一把将那璐拥在了怀里，两个人和好如初了。
发榜那天，优优和小鲁挤在来看榜的考生中间，仔细的在榜上寻找着尤帅的名字，尤帅却躲在远处不敢来看。正是揭榜时间。
突然优优兴奋地叫了起来：“看到了，看到了，有尤帅的名字！”小鲁赶紧问道：“哪里？在哪里？”“那儿，在最上面，看到没有？”顺着优优指的地方，果真看到了尤帅的名字，小鲁眼里一下子放出光来。他拉着优优挤出人群往不远处站着的尤帅奔了过去。
小鲁兴奋地捶着尤帅：“尤帅，有你，榜上有你，你小子可以啊。”“真的吗？”尤帅激动的问。“当然是真的，你自己去看吧，不会骗你的。”优优有些忘乎所以地推着尤帅的肩膀往榜前走去。
尤帅顺着优优的手指抬着头望去，当看到自己名字的时他觉得眼睛一亮，不由得泪流满面了。优优看见尤帅滚滚的热泪，她的手悬在半当中，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