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少爷信与不信的表情,三姨太不是傻瓜,看得清清楚楚,她内心喜悦,从她眉梢,眼神早就表达出来,只是康少爷此时没有那份闲心观察这些。只因他年轻,阅历太少,眼见他像一尾金丝鲤鱼早上了钩,想脱钩而逃,可是个很难的事儿。
夜,初更已过,二更早来,闲人散去,少爷真的进了孝堂,走到白色孝床而睡,中厅空空荡荡,只有菜油灯时暗时明,左飘右忽。那时老山区没有公路,也没有电灯,老山区的乡亲听说大城市有电灯,老山区活到六七十岁的人,还没看见过汽车和大轮船。虽说康家家底厚实,被少爷练一身武功花费光了,现今三姨太为了筹办三奶奶的丧事,把家里最后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
上、中、下三重大厅,康少爷睡中厅孝床上,他是不相信迷信的,可他只有三婶娘一个最亲的人,他想念三婶娘心切,又听三姨太说,心诚则灵,要是真的能见三婶娘,哪怕梦中见到,心也好受一点。少爷也想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孟宗哭竹冬三笋,王祥为母卧寒冰,香九龄,能温席,古来多少孝子能感动天地,康少爷也希望今晚能出现奇迹,康少爷是年轻人,白天人多事杂,叩头下拜,应酬一天,到这会儿,他上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忽听瓦上有了响动,他由梦中惊醒,他武功深厚,耳力不比一般,几华里路外的声响,他也能分出个道道来,此脚步声他判断是个女性在瓦上走路,听声音此人练过武功。少爷怀疑:是否三婶娘回孝堂来找我呢?我不怕,我不怕,三婶娘是我唯一的亲人,走时我没在她身边,她三日回家一定有临别嘱咐。此时他再也没睡意,侧耳细听,连一点响声也没有了。只过一会儿,灵堂正面又有响动,少爷向灵堂扫了一眼,灵堂上靠壁上那根用竹子做的哭竹棍摆了几下,他知道这哭竹棍是白天道士用的,用后放在灵堂神龛上搁着。哭竹棍为什么能自动摆了起来?孝堂窗门紧闭,并无一丝儿风吹进,为何能摆动呢?奇怪,奇怪,是否真的有鬼?莫不是我看花了眼?少爷定神观注,过一会大动起来,只见那香炉香火越旺,蜡烛越明,摆得越厉害。有鬼!莫非像三姨太说的,是来了金童玉女,拿着引魂幡引我三婶娘上瑶池赴宴?想我三婶娘生前积德行善,死后王母娘娘请她去瑶池赴宴,享乐。不用怕,这孝堂没闹鬼!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眼皮刚刚闭一下,“吧嗒!”一声响动更大,神龛上哭竹棍落在地下不说,还在地下乱摆乱动不停,闹了好大一阵子才停下来。自古道艺高人胆大,康少爷并不害怕,因想到定是三婶娘回家。见到了三婶娘后,他要向三婶娘磕几个响头,来补偿他出外谋生,许久未回的过错。少爷向孝堂四处观看,并无半点动静,也没看到三婶娘的人影子,这一下子闹得他心神不安,莫不是嫌我不孝,她不愿意见我?莫不是骂我心不诚,意不坚?你再不管我,三婶娘呀,我是康家五房唯一的一个儿子,我出外谋生未归,你就不辞而别先走了,叫我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呵!此时,少爷坐在孝子床上,如痴如呆,想到精忠报国,没有岳飞文韬武略之本领;尽孝,手上没有分文,而且再也看不见我三婶娘,我到哪儿去尽孝呢?他昏昏沉沉了也顾不了许多,依然身子一晃和衣而卧。他闹了一阵子似梦非梦,似睡非睡,耳旁听到窸窣之声,鼻子似乎闻得一阵清香,还有似蚊子似的声音说道:“你想见你婶娘吗?看你心诚,神有灵应,仙女特来引你一见!”少爷一筋斗翻起来,把仙女的手紧紧握着不放。仙女趁势倒在他怀中,他霎时感觉到香风扑鼻。康少爷似梦非梦突然惊醒,这一下非同小可,手一使劲,仙女早随劲风落在床前地下,他睁眼一看,见仙女可怜兮兮的样子,少爷忙抱拳施礼说道:“不知你是何方仙姐,康某对不起,向仙姐请罪,我是误会。”“我,我……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误会出手,快扶我起来。”少爷,出手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借着不明不暗的灯光一看,认出来了,她不是仙女仙姐,也不是什么仙姑,她是谁?是三姨太!
“三姨太!”康少爷此时怒气冲天骂道:“我三婶娘刚刚与世长辞,尸骨未寒,我心如刀割,你倒有心思,白天做人,夜晚做鬼,还敢冒充仙女来戏耍我,你今夜要凭良心,好好说出个道道来,否则,我决不饶你!”
三姨太跪在地下,一言不发。
“论辈分,你比我大,你跪在地上成何体统!”康少爷对三姨太说。三姨太还是不起来,似乎没听着一样。
“三姨太,起来吧,有话你慢慢说。”少爷这时声音放得很温和。
“我错了,少爷你打死我吧。”三姨太声音比蚊虫嗡了一下还小。
“我为什么要打死你呢?你十几岁进我康家来,算一算已有几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少爷本要发火,按他往日的脾气,他早就怒火冲天了。可如今,他想想,三姨太其实也是个苦命之人。
“我爱你,又得不到你,我不择手段,想尽千方百计,最终美梦成了泡影。从送茶,给你少爷化装成老人为谋生活去卖药,我无时无刻都不在想着你,今夜我设的是连环计,设孝堂,安孝床,我借鬼神送信先搞乱少爷的神经错觉,引你看十殿阎王,讲人间善恶,这是借用迷信鬼神来麻醉你的思想。我还设计效果,使你听得到声音,看得见物动,如菩萨香案上那个哭丧竹棍,我事先叫人把竹节打通,请人捉一条活鳝鱼装进竹筒里去,等到香火大了,哭竹棍烤滚烫时,哭竹棍内的鳝鱼就受不了,先烫得小动,后烫狠了大动,最后烫得受不了就乱动起来,就把哭丧棍弄到地下了。少爷不相信,踩破竹筒一看便知。”
康少爷上前一脚踩破竹筒,真的见一条活鳝鱼出来,还在挣扎扭动。
康少爷心里暗暗说:“原来如此。”他忽而想到瓦上似乎脚步声响动,又是如何做法呢?话到嘴边他又缩了回去了。
接着三姨太手指着鳝鱼说:“我的命和鳝鱼一样可怜,少爷要打就打,想骂就骂,要慢慢折磨死我,我的心才得到安慰。”
“我为什么要把你折磨死呢?我三叔爷去世了,现今三婶娘也上山安息了,三姨太,你还很年轻,我们老山区现在也在讲男女婚姻自由,你想爱人,去追求他,有什么错误呢?我傻三七岁才开口说话,我傻也没有傻到个程度,早知道你对我有爱慕之心,可你是我的三姨太,长我一辈啊!我……”康少爷当然还有很多话要说,一个“我”字把下面的话全吞到肚子里去了。
“我要一吐为快,我十六岁和你三叔爷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缘分,可叹你三叔爷一直在病中,我至今还是大闺女,黄花大闺女,少爷信不信?”人别山传奇三姨太说完忍不住泪流满面。她将脸别到另一边,低着头,只见两个肩膀抖动,悲恸欲绝。她大声呼叫:“少爷,我真不想活了。”康少爷自从长大成人,往日总见三姨太很开心,说时高兴,唱时快乐,只当她还是个乐天派,然而她肚子里比黄连还要苦。康少爷从腰包掏出在王老板家当师傅的工资说:“三姨太,你就是跟我三叔爷站一夜也是我的长辈,我俩都是苦命的孩子,只是家境不同,我这里还有点积蓄,你拿去,解决燃眉之急,你应该早早自由,希望你找一个称心的青年,白头偕老。”说完当场脱下孝衣,提起他的行装,把脚一蹬,劲风陡起,不见人影,满孝堂灯光全灭,中厅变了漆黑一团。
康少爷在孝堂突然行动,早惊动屋上一位女子,她不知所措,躲在瓦沟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因她偷听偷看了康少爷和三姨太的全过程,她像看戏一样,越看越想看,看到最后突然锣停鼓息,她小心翼翼,借着下弦月昏昏沉沉的月光,一个箭步下得屋来,两脚使劲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