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一
村庄的小,就像我望着的高枝的鸟巢。铁匠铺就在这个村子里,在一条通往小镇的公路旁。铁匠铺的小,就像铁匠身体上某个部位的一块肌肉。
它是一间矮平房,像现在城里的杂物间。十几平方米,一个炉灶,炭粒跳跃,墙角堆些破锅烂铁。零零碎碎,锈色斑斑,就是这些玩意,两个铁匠,一锤一锤砸下去,它们的身体变形了,颜色变化了,当然,这些功效还在于炉火。
我看着拉风箱的铁匠,年龄十五六岁,瘦小,他的呼吸和风箱没什么区别,在长身体的阶段。在炉火的烘烤下,更像通红的炭粒,早熟,又显得弱不禁风。另一位铁匠,长者,五十出头,胡子拉碴,也许是炉火的缘故吧,他脸上闪着古铜色,身体健康,力壮如牛。
二
炭粒,曾给了铁匠多少遐想,我也是,我的小书包还搭在肩上的日子,我就喜欢在铺旁驻足。我的小书包里的书本也是一粒一粒的炭,只是我的锤子在风中显得无力,我的锤子就是那削得又尖又细的铅笔,它的身体总是矮下去一截,一截,我心痛着这岁月里消逝的一部分。
铁匠也给了我遐想,我在老旧的柜子旁,在楼上摆放的杂物里,在墙角,在小路寻找着——寻找破铜烂铁。铁匠给了我一角、两角的毛票,给了我小颗粒的糖。铁匠,我在梦里是爱他的。
我给他读过课文,铁匠竖起拇指,也奖赏过我一角、两角的毛票。
三
父亲在村部忙着,母亲照常徒步羊肠小道到几公里以外的小山村给孩子们上课。那把三角锄——薄似猪耳的三角锄——有一些时间没工作了,它挂在房子的某一墙头,锄柄黝黑。
它的锈色和铁匠铺里的烂铁一样,于是,我掀去锄柄。
拎着锈色的三角锄到铁匠铺,我得到一角、两角的毛票。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知道了,她拎着我的耳朵。我萎缩着身体。
我知道了劳动和工具的重要关系,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母亲只是轻轻地拎了拎我的耳朵,她的告诫是温暖的,我萎缩着身体,是因为我对不起竹篱围起的菜地。
四
铁匠铺,酷暑来临,就像是一个死亡日子的来临。
高温的铁匠铺,两个铁匠涨红着脸蛋,小铁匠也偷着懒。在小小的门前通风、喘息,他太需要风了,但夏天,铁匠铺没有一个通风的通道。
铁匠总是把杯底喝得朝天,我需要毛票,给他们盛过泉水。水,是风的另一种形式。打开了他们的身体通道。
我看到他们汗流浃背的样子,不禁为他们暗暗叫苦。
铁匠铺在酷暑的日子,他们锤击的刀片更加锋利,折射着太阳的刺眼的光芒。
五
两个铁匠,一个瘦小,有几两缚鸡的力气;一个健壮,在西班牙斗兽场斗牛,一定是冠军。
瘦小的,抡起比他的拳头重几十倍的大锤,铁片薄了,刀锋利了。
健壮的,抡起不看在眼里的大锤,铁片只是一个符号,柴刀,菜刀,三角锄,方形锄,斧,镢,乃至匕首,才是他的事业,才是他的一个又一个梦。
六
父亲嘱我学习要用功,不然将来让我去学打铁,打铁即是拜铁匠为师。
我想到七月流火,死亡的七月,我想到了我赤脚深入水田,滚烫的水流折磨身体,我想到了铁匠铺,它的漫长的生涯。
我是不愿将来成为铁匠的,我是不愿拉动风箱,淬火自己的生命。
父亲这样嘱我的那些日子,我绕过铁匠铺,不再向铁匠朗诵课文,窥视他的呼吸,他挥动铁锤的姿势。我惧怕将来与之为伍,由我来敲打小巷叮当的锤击声。
七
我扛着锄柄,在坡地劳作,和父亲一起,我学会了沉默。我从锄柄感受到了莫名的力量,感受到了来自铁匠体内汹涌的血液。
我认真地抡起我的铁锤——那细细的笔尖,在希望的田野抒写自己的春色。我栽下了自己的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