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的力量
傅昌尧
１.一张旧纸条
从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喜悦和痛苦就同时挂在了阮小玲那弯弯的眉梢上。
阮小玲家住大别山深处的石头寨，几年前母亲因病去世后，她就一直与父亲阮茂根两人相依为命。石头寨处在一个深山坳里，十分闭塞贫穷，寨子里有初中文化的人，扳着手指头也数得出来，女孩能读到小学毕业的，那更是凤毛麟角。寨子里像阮小玲这么大的女孩，不是外出打工，就是早已嫁人了。阮茂根夫妇大字不识一箩筐，却将女儿从小学一直供养到了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学，这在石头寨简直是个谜。大伙儿都知道，阮茂根的老婆长年有病，而他自己也在一次上山采石时砸伤了一条腿，要是换了别的人家，早就打发女儿出去挣钱养家了。可这夫妻俩却像着了魔似的非要女儿读书。面对窘迫的家境，阮小玲几次想退学，可每当她流露出这样的想法，阮茂根就会将她大骂一通。
如今阮小玲考上了大学，成了寨子里的金凤凰，那个一直梗在石头寨人心头的谜，似乎也解开了。大伙感叹道：“原来阮家的闺女是才女下凡，难怪他们两口子这些年如此执著。唉！只可惜小玲她妈没能等到这一天。”
傍晚，阮茂根从山里背回一筐猪草，老远他就看见自家的屋前围满了乡亲，他知道是女儿考上了。他的瘸腿终于支撑不住颤抖的身子，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泪水汩汩而出。他领着女儿来到老婆的坟头上，父女俩将好消息一遍遍地重复着。回到家里，父女俩好久没有吭声，阮茂根一口口猛吸着土烟，熏得阮小玲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要多少钱？”阮茂根终于说话了，嗓子十分嘶哑。
阮小玲说：“学费加生活费要六千块。”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嗫嚅道，“听老师说，家里困难的可以贷款。实在不行，可以向乡里反映，向政府求助……”
阮茂根忽然将烟卷扔到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起身爬上堆放杂物的阁楼抱下来一只古旧的木箱子。阮小玲心里“咯噔”一下子：莫非家里藏着什么宝贝？可母亲就是因为没钱看病，才离开了人世。要是家里有能力，怎么也不会……正寻思着，阮茂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裹着的包袱，抖开包袱一看，阮小玲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里面是一件她小时候穿过的棉袄，已经破得用旧床单重新缝了面子。阮茂根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轻轻剥开，将里面一张发黄的纸条递给阮小玲说：“你看看上面的字。”
阮小玲一头雾水地把纸条凑到灯光下，只见上面写着：缺衣少吃只是一时的贫穷，没有文化将永远难以摆脱贫困。希望穿上这件衣服的小朋友一定要好好读书，一直读到大学。如果今后上大学有困难，请和我们联系，我们将全力帮助你！决不食言！联系地址：海光市文昌路建德巷九号，电话：２６７８３３６看完纸条，阮小玲愣愣地望着父亲，心里涌起一阵阵波涛：莫非是这张神秘的纸条支撑着父母的一份期望，促使了他们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培养？
阮茂根说：“闺女，你不要以为我和你娘是冲着人家的帮助才供你念书的，是人家那话说到咱心坎上了。非亲非故，人家干吗管你念书不念书？人家说得在理啊！”
“这纸条怎么来的？”阮小玲问道。
阮茂根埋头又卷了根土烟，那袅袅的往事让他眼神放光。
十多年前，一场迅猛的泥石流将大别山里的许多村寨淹没，阮茂根一家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整个村子被冲得连块砖头都没剩。大伙儿好不容易支起了一些草棚，可当年冬天又遇到了暴雪袭击，整个山村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灾情很快被外界知道，来自远方的援助也雪花一样飘来。
一天晚上，阮茂根从村会计那里领来一堆捐赠的衣服。在旧衣服堆里，阮茂根忽然翻出一个包装得好好的小棉袄，夫妻俩眼睛一亮，忙打开看。嘿！还是崭新的，红彤彤的透着喜庆，正愁过年没钱给女儿买新衣服哩！阮茂根双手在光滑柔软的棉袄上摩挲着，他忽然摸到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条。两人都不识字，又怕这是什么重要东西，就赶紧趟着没膝的大雪去了会计家。会计将纸条念了一遍，一吐烟蒂说：“一堆废话，给俩钱花花才是实在的。”说着就要撕那纸条。阮茂根连忙抢下，说：“一张好纸片，我回去卷烟……”回去的路上，夫妇俩不断嘀咕着纸条上的话，也就是在这个雪夜的寒风里，他们决定拼死也要把女儿供“出头”，永远离开这困住祖祖辈辈的大山……
２.命运的转机
阮小玲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她觉得父母简直有些幼稚，十多年前一个陌生的城里人留下的纸条，竟然被他们像圣旨一样保存下来，甚至天真地把自己的前程绑在了这张纸片上。阮茂根似乎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他转身从床下抱出一个装烟叶的罐子，说：“你不要以为我和你娘指望人家供你念大学，这些钱，是我们从你上学的第一天开始攒起的，你看看还缺多少？”
阮小玲这下子惊呆了，她一边抽泣一边清点那些散发着霉味的钞票和硬币。阮小玲不知怎么了，数了好几遍才数清楚，虽然只有一千五百一十六块九毛七分，但它足以让阮小玲震惊。想想这么些年来家里的生活，想想母亲的病，再看看眼前的这堆钱，阮小玲“哇”的一声扑进父亲的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天，阮小玲在父亲的陪同下去镇上打电话。一是打给录取她的大学，询问助学贷款的情况；二是打给那个陌生的城里人，告诉对方，他们没有辜负对方的一片好心。学校的电话很快就打通了，老师说只要有路费就行，先来报到，上学后再解决学费的问题。可那个陌生人留下的电话，却始终没人接听。阮茂根说：“人家城里人个个上班，等傍晚下班了再打吧！”
阮小玲怕傍晚打完电话后天黑了，赶几十里的山路对父亲的瘸腿来说太累。再者，她怕真的打通了电话不知该说些什么。从小艰辛而贫苦的生活，使阮小玲养成了强烈的自卑和自尊的性格，她心想：人家十多年前的一句话，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随口说说，现在自己当真了，会遭对方笑话的。乡下人还剩什么，不就剩下一点点自尊吗？因此，阮小玲对父亲说：“反正离上学报到还早，咱们不如给她写一封信，把纸条和我的大学通知书复印了寄给她。这样人家才会相信，否则贸然打个电话，人家还以为我们是骗子呢！”
阮茂根觉得女儿说得在理，于是点了点头。阮小玲复印了那张纸条和大学录取通知书，另外又写了封感谢信。阮茂根一再叮嘱阮小玲写上：没有您的教育，就没有我们阮家的今天！
信寄出去后，阮茂根问女儿，人家会回信吗？阮小玲说，人家只要能收到，就会回信的。可眼看着报到的时间就要到了，阮小玲始终没有收到城里来的信。阮茂根几乎每天都去村会计家问有没有他家的信，会计笑着说：“在路上……”阮茂根又问会计：“会不会没收到？”会计说：“你寄的挂号信，收不到，邮局会退回来还给你的，放心吧！”
阮小玲知道父亲盼回信只是其一，他内心还有一份难以启齿的企盼。阮小玲一想到这就很难受，她终于忍不住对父亲说：“我们不指望她寄钱来上大学，我先借贷，以后找到工作了再还，我还要把您也接到城里去，把我娘的骨灰也一道接走，您放心！”
阮茂根眼睛湿湿的，一个劲地摇头：“我说过了，我不是想要她的钱，我就是想叫她知道，我阮茂根没有辜负她的一片好心，我们山里人不是一窍不通的榆木疙瘩……”接下来的几天，阮茂根没有去会计家问信，也不在女儿面前唠叨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和那张纸条。
三天后，阮小玲在全寨男女老少的欢送下，在父亲那佝偻身影的陪伴下，踏上她的大学之路。几天前阮小玲就开始收拾行李了，可一点简单的行李，她收拾了无数遍也没有收拾利索，因为她每收拾一下，就会因父亲而悲切难忍，痛哭失声……娘没了，只留下父亲一人在这大山深处，拖着瘸腿度过寂寞的岁月……汽车开动的一刹那，阮茂根突然挥着枯柴一样的胳膊对阮小玲大声喊道：“闺女，有时间去找找那个城里人，告诉她，我们考上了！”
阮小玲的心猛地一抖，克制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下，她哭喊着：“爹，您放心，我一定找到她，然后让您当面去告诉她……”
３.世事多沧桑
十多年前的那次捐赠，杭惠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因为这十多年来，生活中的种种变故，实在叫她难以招架。当收到阮小玲寄来的挂号信，看到那张纸条上熟悉的字迹时，十多年前的往事，才猛然从杭惠娟纷乱的记忆中清晰地呈现出来。那次，报上有关灾区的介绍和讨论十分激烈，大概的内容好像是政府和专家提议将生存环境恶劣的大山深处的村民迁到山外，可村民们死活不愿意，于是市民们都议论说村民到底还是愚昧，抱残守缺。杭惠娟从小在农村长大，她知道，农民是因为没有文化导致的观念落后。向灾区捐款捐物时，杭惠娟将刚给女儿买的棉袄也捐了出来，看着在灯下学写字的女儿，杭惠娟忽然就想到乡下女孩的命运，于是提笔写下了那张纸条，装在衣服的口袋里一同捐了出去……可她万万没想到，如今这张纸条神奇般地回到了眼前，而更叫她感动的是，当年多少有些一时感慨的留言，竟然被一个乡下女孩仔细地保存着，并且还真的做到了！杭惠娟双手颤抖着将来信捧着读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感动被责任取代，因为这个山里女孩兑现了她的诺言，那么自己当年的承诺也该兑现啊！可面对窘迫的家境，杭惠娟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当年向灾区捐款捐物时，杭惠娟和丈夫都是国营工厂的职工，收入可谓旱涝保收，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然而世事难料，多年前工厂倒闭，他们夫妻双双下岗，两年前，丈夫在街边摆夜摊，被过路汽车撞成重伤，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后最终死亡，至今也没找到肇事者。家里的积蓄随着这场事故也消耗殆尽了。杭惠娟曾一度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是女儿杭菊让她重新鼓起了生活的信心。也就是在接到阮小玲信件的一个礼拜前，杭惠娟的女儿杭菊也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杭惠娟正忙着四处为女儿筹集学费。这就是阮小玲和父亲打电话没人接的原因。
看着阮小玲的来信，杭惠娟明白，现在等于是要筹集两个孩子的学费。虽然经济压力增加了一倍，可她的心情却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她为自己十年前的一张纸条改变了一个农村女孩的命运而感到自豪和欣慰。杭惠娟决定要让那个山里的阮小玲和自己女儿一样上完大学！然而，一个四十多岁的下岗女工，守着几百块钱的生活补助金，能供得起两个上大学的孩子吗？仔细分析家里的情况，杭惠娟觉得只有两条路摆在她面前：一是尽快找到撞死丈夫的肇事者，可以得到一笔赔偿金；二是卖掉唯一的财产——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老式单元房；找肇事者，拿赔偿金要等警察破案后才有可能，现在是等不及了。倒是卖房子现在就能办到。杭惠娟估摸着房子大概能卖十二万元左右，按每个孩子年均一万来算，还可余下三四万。反正女儿杭菊去上学了，她一个人随便租间房子，然后再找份钟点工做，日子也能过去。想到这里，杭惠娟立即去二手房交易市场，将房子挂牌上市。由于急于出手，房价上合算，很快就有买主上门了。杭惠娟卖房子是瞒着女儿的，她怕女儿知道后会拒绝上大学，因为这之前杭菊已经在杭惠娟面前流露出想去打工的念头。这些天，女儿杭菊就是与同学去搞什么“自己的学费自己挣”的活动去了。因而，杭惠娟和买主最后商定：一、允许她在九月十号后搬家让房，因为那时候女儿所上的大学已经开学；二、请对方先预付两万块钱，以解燃眉之急。对方得知杭家的情况后，满口答应。
拿到预付款后，杭惠娟立即想到给山里的阮小玲寄学费，因为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当她重新打开阮小玲的来信时，却傻了，因为阮小玲没有留下任何联系地址和方法！是忘了吗？杭惠娟再仔细将阮小玲信中的内容一揣摩，终于明白，这孩子是在故意隐瞒地址，她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您十年前这句提醒和鼓励的话，比世界上任何财富都宝贵，我们收下了。今天写信是向您报个喜，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您的期望！”杭惠娟的心再次被打动，这孩子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自尊与倔强，却没写一个字的艰辛和困难。可杭惠娟知道，那样一个闭塞贫穷的深山里，一个女孩能支撑到今天，是靠那无数的泪水和石头一样坚硬的毅力。
让杭惠娟欣慰的是，通知书上有大学名称和阮小玲的名字，等于是留下了一个联系地址，再就是，从信中起码没有看出阮小玲有放弃学业的想法。杭惠娟立即给那所大学打电话联系，查询新生报到日期和阮小玲的情况。让杭惠娟紧张的是，对方说他们大学已经开始报到，可阮小玲还没有报到，并且说，开学前阮小玲曾打电话咨询过有关学费的事情。杭惠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离报到还早，而不知道各个大学是不一样的。另外，她听说如果新生逾期不报到，就将视为自动退学或弃学！杭惠娟立即对学校说：“我是阮小玲同学的亲戚，这孩子的学费我已经准备好了，因为山高路远，孩子可能在路上耽误了。我们马上带孩子去报到，请学校放心！”
放下电话，杭惠娟立即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火速赶往山里，找到阮小玲。而唯一留给她寻找的线索便是那枚盖在信封上的邮戳，那上面留有青山县高沟镇邮政所的名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定是专人负责送到考生手上的，那么找到这个镇的邮政所，就会知道阮小玲的家庭地址。
杭惠娟为事情的柳暗花明而激动不已……
４.倾情守诺言
经过一天一夜火车、汽车的颠簸，杭惠娟找到了阮小玲发信的镇子，也在镇上唯一的邮局里找到了专送录取通知书的邮递员。杭惠娟说明来意后，邮递员很热情地领着她进山，找到了阮茂根的家。
杭惠娟知道农村很穷苦，可当跨进阮茂根的屋子时，她还是愣住了：山里会穷到这种地步！面对突然光临的陌生人，阮茂根对她的身份似乎有所预料，当杭惠娟拿出那个熟悉的信封，说：“这位大哥，还记得十年前那张纸条吗？”阮茂根扔下拐棍，“扑通”一声跪在杭惠娟的面前：“大姐！是你救了我们的玲子，让她出息了，她真的考上大学了！”
杭惠娟连忙上前搀扶起阮茂根：“我有事耽误了，来晚了……我给学校打过电话了，好在还来得及，快去学校报到吧！”说着，她拿出一个纸包，放到阮茂根怀里，“这是孩子上学的钱，你先收下，今后有困难再找我！”
阮茂根将钱举在头顶跪下了，哽咽道：“好心的大姐，你的心意我们早就收下了，今天你亲自赶到这山里来，恩情已经够重了，这钱我们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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