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桥回到房间已经很晚了,打开计算机,还是没有娥的消息。
他从冰箱里找出一瓶威士忌,往玻璃杯斟了少半杯,又加了几块冰,摇晃着杯子,冰在酒杯里吱吱作响,淡淡的香味飘起来了。李桥刚把酒杯端到唇边,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乔老爷先推门伸进脑袋,然后整个身子挤了进来。李桥没说话,把手中的酒递给他,又给自己调了一杯,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你在想什么?”乔老爷问。
“今天下午有人想杀死我,这一次肯定和绑架案有关系。”
“杀你,为什么,你值吗?”
“不知道。但肯定和绑架案有关系,因为事情发生在这家酒店,这家酒店是绑架案第一现场。”
“怎么回事儿,你不是好好的连块皮都没掉吗?”
“下午三点左右,我站在楼下街角和卖面包的女孩聊天,有人从楼顶推下一个十几斤重的大花盆,想砸死我。幸亏卖面包的女孩提醒我,我才逃得性命。”
“这就是勾女的下场。花盆是不是风刮下来的?”
“今天没有风,除了刮台风,普通的风搬不动那个花盆。再说花盆也不会自己从地板跳到围栏上。”
“可能因为你没有完成送赎金的工作,绑匪想杀了你,换一个更能干的。”
“今天的事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怀疑对象,但我还没有想清楚。”
“谁?”
“你记得绑架案刚发生时,我在珍妮特的卧室找到几根黄头发让你化验,因为珍妮特的头发是黑色的。”
“是啊,那是假发。如今的女人谁没有几顶假发,假发是伟大的发明,现在连秃头男人都少多了。”
“那天我在珍妮特的卧室里还看到一瓶香水,艾琳告诉我那种香水叫梦,是一种非常贵的天价香水,很少有人用得起。艾琳喷了一点让我闻闻,据说这种香水的香味保留时间很长,香味很独特。”
“那又怎样,我们弄几条警犬,让它们闻着这香味去找,说不定很快就找到珍妮特了。”
“除了那天,后来我又闻到几次这种独特的香味。”
“你倒长了个好鼻子,专门闻女孩子的味道。你在哪儿闻到的,说来听听。”
“一次是在温泽尔被谋杀的钟楼里,我当时就告诉你,这个谋杀案牵涉一个女人,记得吗?另一次是今天推下花盆的楼顶桌子边,我没有被花盆砸死,立刻乘电梯上楼,楼顶一个人也没有,但那香水味还没有散去。后来我又闻到两次这种香水味,在一个住在酒店行政楼层的意大利女画家身上闻到的,今天晚上就是陪她在顶楼餐厅里喝酒。”
“她长得漂亮吧?你老兄每月拿道尔顿公司十万大洋,不好好办案,又勾上了意大利女子。”
“我怀疑就是她把花盆推下去的。当时我急匆匆从楼下赶到楼顶,闻到那香水味感到非常疑惑,正努力回忆在哪儿闻过这独特的香味,这时她提着画夹子上来了,她身上就散发着这种香水味。我和她聊了一会儿,约她晚上一起上酒吧喝酒。晚上她虽然换了衣服,但那迷人的香味仍在。”
“那又怎样,我也不能因为你的新朋友喷了这种香水,就说她是绑架犯。”
“我忘了告诉你,她名字叫玛丽安,长相和珍妮特有几分相像,米兰达告诉我,有一天晚上她在街对面监视这家酒店,隔着街,错把这个意大利女人认作珍妮特了,她以为案子破了,追到跟前才发现认错人了。”
“你是什么意思,怀疑珍妮特化装成外国人,住在这家酒店和我们藏猫猫,为什么?”
“我不知道,今天晚上一块喝酒的还有杨媚小姐和道尔顿的儿子马克,他们对玛丽安的相貌倒没有半点反应,他们和珍妮特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除非他们三个人都是优秀的演员,因为他们谁都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
“你真的怀疑她,那你要怎样,去抻抻她的头发,看看是不是戴了假发套?还是引诱她,和她共浴,搓搓她的白皮肤,看下边是否藏着黄皮肤?我知道你巴不得这样做呢,没关系,反正你不是警察,有不受处分的特权。”
“我偷偷从她身上摘了一根头发,你拿去和在珍妮特卧室里找到的头发对比一下。”
“真有你的,你对她真有兴趣,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明天陪她逛香港。”
“逛香港,又是什么新花样?”
“明天酒店提供一辆巴士,组织住行政楼层的房客香港一日游,我准备放松放松,陪她玩一天,见机行事。其余的事有你乔老爷,天不会塌下来。”
“这可是你主动提出要上这辆旅游巴士的,我丝毫没有强迫你,对吧,李桥。”
“怎么了,这辆巴士有什么问题?”
“绑架者又发来短讯,要求你明天带着赎金,坐这辆旅游巴士,像上次那样,随时告诉你交钱的地方。”
“天哪,绑匪可能就在这辆巴士上。”
辗转反侧一夜,直到黎明,李桥才睡着。第二天早上八点半爬起来,洗漱完毕,把照相机挂在脖子上,提着那个装钱的背包赶下楼。准备用过早餐直接上一日游的巴士。正在这时,那个叫艾丽丝的英国老小姐摇摇晃晃从外边走进大堂。李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有点发疼的头,自言自语地说:“英国女人,早晨就醉了。”
艾丽丝大幅度摆动着身体走到电梯前,李桥殷勤地赶上前说:“夫人,你好像有点不舒服,我陪你上楼好吗?”“再次提醒,是,是小姐,不麻烦你,我很好。”艾丽丝小姐用嘶哑的嗓音说。
“你好像需要一杯浓茶或咖啡什么的,我帮你弄,有时候我也有这种需要,不过那通常在晚上,你有在早晨喝酒的习惯?”李桥不顾艾丽丝小姐的反对,把艾丽丝小姐扶进电梯。
“英国人从来不在早晨喝酒。我昨天晚上稍微多喝了几杯,我刚散步回来。”“你是愿意躺在床上还是坐在沙发上。”把艾丽丝扶进房间,李桥问。“沙发上好些。我需要……”艾丽丝喃喃地说。“当然了,茶或者咖啡。会有的,你坐舒服些,我完全知道你需要什么。
坐好,我就来。”李桥转身出去,回来时带了一大壶开水。他把一袋茶和一袋咖啡泡在一起,热腾腾地端上来。“试试这种喝法,把茶和咖啡泡在一起,我们叫鸳鸯茶,有强烈的醒脑作用。喝下去,半小时后就可以去吃早餐了。”艾丽丝呷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很苦。”“苦口良药。如果你有什么苏打片止痛片之类的东西,效果会更好些。”
李桥说。“你帮我打开墙边衣柜的抽屉,里边有一些。”艾丽丝说。
艾丽丝服了苏打片后舒服多了,李桥说:“那我就告退了,小姐。时间紧迫,吃过早餐后,我要参加香港一日游呢。”“等等,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艾丽丝端着茶杯说。“什么也不用,你休息好了,晚上如果有空闲,我陪你在顶楼餐厅喝一杯。”李桥走到门边。“撒谎,别想骗我。你肯定是一个侦探之类的人,我观察你两天了。你总是试图接近什么人,刺探什么事,要不就静静地听别人说话,别想瞒过我这个老教师的眼睛。你找什么,找谁?”艾丽丝厉声说。“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怎么能不告诉你呢。我是在找一个人,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人。”李桥把珍妮特的照片给艾丽丝看,然后讲了自己的故事。“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既然这个人星期一曾在酒店出现过,是不是那些参加国际水稻研讨会议的人把她带走了呢?”艾丽丝说。“国际水稻研讨会,水稻研讨会和绑架案会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这些人都是可疑的人。”“你看到什么了,看到枪或者毒品?”“没有,他们包了顶楼餐厅开会,门口站的不是酒保,是凶恶的保镖。”“可他们都走了,到世界各地去了,他们是谁,去哪儿了?”李桥说。“这很容易查清。在香港开水稻国际研讨会,是因为香港是大米集散地。
香港是东道主,你到香港贸发局查,肯定会有名单地址。”艾丽丝说。“谢谢你的指教,我这就去查查看。”李桥正要退出门,艾丽丝又说:“顺便告诉你,我和这个案子没有半点牵连,我服务的中学是英国最古老的教会中学,你随时可以查清,在大堂保险柜里存着我的各种证件。”艾丽丝骄傲地说。“再次谢谢你的指教,我从来没有怀疑你。”李桥退出艾丽丝的房间。
李桥匆忙吃过早餐,冲出大堂门。一辆豪华中巴停在酒店门口,行政楼层的大部分房客已经坐进车里,只有杨媚和马克站在酒店门前等他们自己的车。“早晨好,李桥。真的要参加这种一日游?可惜今天公司里有很多杂事,不能陪你玩,希望晚上能再和你喝杯酒。”马克说。“非常感谢你的邀请,我一定去。你有时间可再去尝尝街角小摊上的辣味儿面包,味道好极了。卖面包的小姐长得真是清丽绝俗呢。”李桥说。
“李桥先生,你怂恿他勾搭那姑娘,和我作对。”杨媚跺了跺脚,噘着嘴用一双粉拳作态捶李桥的胸脯。
“你误会了小姐,那姑娘对马克一见钟情,我是让马克带着你去见那姑娘,表示他已心有所属。你瞧,我多体贴。”李桥说。
“我很快要回越南了。”马克说。
“为什么这么仓促,不陪你老爸度过这段艰难时光了。”李桥说。
“我没有那么孝顺,我回来只是想见杨媚。当年珍妮特出现时,我还是个大孩子,父亲有绝对优势,我竞争失败。我不能让同样的事重演,杨媚小姐实在是个漂亮、性感的好姑娘,她逼得我不得不考虑放弃单身汉的生活。”马克说。
“看来要结婚了,可怜的卖面包女孩子要伤心了。”李桥笑着说。
“你放心,再长大一点,她会嫁人。真是个漂亮、纯真的姑娘,可惜我的社会圈子不会接受她,只好忍痛割爱。她可能真的让我动了那种纯洁高尚古老的真情,我还用我刚刚学了两年的越南语为她写了一首诗,据杨媚说写得还不错,先生认为如果合适,请在方便的时候交给她,我就不再见她了。谢谢。”马克交给李桥一张纸,李桥装进衣袋里。
“你的打草惊蛇行动怎么样了?”杨媚问。
“蛇开始行动了,你们不是要走了吗?”李桥开玩笑说,杨媚对李桥撇撇嘴,挎着马克的胳膊进了一辆黑色BMW轿车,慢慢驶去。
“什么是打草惊蛇行动,你这么开心?”李桥扭过头来,白兰穿一件镶蓝边白色短袖无领长裙,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后。
“白兰小姐,这么早就来追踪有钱人,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呀,香港最有钱的继承人刚刚坐车离开。”李桥说。
“你挖苦我,我是来看你的,诚心诚意请你吃早茶,顺便……”
“真不巧,我已经吃过早点了,你还是说顺便吧,你的重点永远在顺便里。”
“你知道吗,道尔顿公司暗中在抛售公司股票和债券?”
“那又怎样,你的注意焦点又转回债券了,不关心绑架案了?”
“你完全不明白,我们需要谈谈,我会告诉你许多股市黑幕。如果可能,请帮我联络罗南先生,听说你们是邻居。”
“我很愿意和你聊天,但今天真的很忙,看到这辆巴士了吗?我答应陪里边那位金发小姐逛香港。”
“这不是重色轻友吗?”
“没办法,小姐,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我会和你联络,不过到时候你必须告诉我那个消息来源。”
李桥对白兰挥挥手,上了巴士。
玛丽安坐在靠中段的座位上,身边的空位上随意放着一个小画夹子。她用一根白色的丝带扎着前额,一头金发披在两颊,穿一件垫肩短袖黑色针织衬衣,胸以下急速收起腰身,使高耸的胸部和纤细的腰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出实足的艺术家气质。此时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孤独地望着窗外。
“玛丽安,对不起,我睡过头了,差一点误了车。你真美,你不是艺术家,简直就是艺术品。”李桥说着把钱袋塞进座位下。
“中国男人都这么会讨女人欢心吗,我要是嫁人一定嫁给华人。”玛丽安把画夹子拿起来放在行李架上,让李桥坐下来。
“我远不是最出色的,最出色的是上海男人,干所有的家务,赚来的钱都上交太太,从不说多余的废话,永远忠心耿耿。你嫁给上海男人吧。”
“留着你的上海男人。如果是男人,我喜欢爱说废话的男人。”
“听这话音,你也喜欢女人。”
“怎么了,你不是澳大利亚来的吗?一年一度的悉尼同性恋狂欢节对你没产生任何影响?生命是有限的,只要快乐,喜欢男人和喜欢女人有那么大区别吗?”玛丽安说。
“随你,性取向是个人的事,虽然男人对我没有吸引力,但我不认为同性恋是罪恶,即使在上帝面前,同性恋总比发动战争,屠杀无辜百姓的罪恶轻得多。”李桥说。
“你错了,在天主教的上帝眼里,他们是一样的。”紧挨在他们前一排坐的鸿真法师扭过头说。
李桥前边的两位男士。一位是个四十多岁的黄皮肤僧人,是本格森一路跟踪的那个泰国人鸿真法师。光头,戴着白边眼镜,穿件灰色僧袍,是个黑黑瘦瘦的小个子,镜片后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坐在法师身边的是五十多岁本格森先生,穿黑上装,戴着教士白领,他装成教士还真有那么一点派头。他们俩都不是英语国家的人,分属不同宗教,都冒充神职人员,但一上车就用英语起劲地争论彼此宗教的宽容性。
“法师,你有不同看法?”李桥问。
“我们正在争论佛教和天主教哪个更宽容些。”
“先生,你应该承认,天主教教义是以宽容精神为基础,现代西方民主制度就是建立在这种宽容精神之上的。”本格森说。
“民主制度是建立在宽容基础之上,但这和天主教有什么关系?稍有点常识的人都会告诉你,九次十字军东征是怎样去巢灭异教徒的,延续两百年的烧杀掳掠充分表现了你的宽容精神。”
“本格森先生,我以为只有佛教才是最宽容的宗教,佛教允许别的宗教在自己的土地上传教,佛教从不对异教发动战争,佛教也没有传教士,佛教是一种自由自在的宗教,所谓‘得大自在’。”坐在前边的两个不同宗教的假神职人员继续争论,李桥在后边上静静地听着。
“你说得有道理,也许两个宗教都是以宽容为教义基本准则的宗教。”本格森宽容地说。
“甚至在《圣经》里,天主教绞杀异教徒的故事比比皆是。”鸿真法师不依不饶地说。
“试举一二。”本格森心不在焉地说。
“比如刚才这位先生说的同性恋问题,上帝因为索多玛和蛾摩拉城的人同性淫乱,就是搞同性恋,于是不分男女老幼,杀死所有的百姓,毁掉这两座城,那也算宽容吗?即使是异教徒,儿童是没有信仰的,为什么也遭杀戮?”鸿真法师逼问道。
“什么索多玛和蛾摩拉城,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本格森说。
“我的传教士先生,这是《圣经·创世记》里的故事啊。”鸿真法师说。
李桥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去观察别的人。坐在李桥身后靠走道的是肤色微黑的英俊男士,三十多岁,住906房间,是哈佛大学的华人经济学教授柳基德先生。教授后边靠窗的是那位阿拉伯某部落的公主阿黛尔,虽然已经移民法国,但大热的天,仍然穿一件黑色的阿拉伯长袍,浓密的弯眉下黑黑的眼睛,闪烁着疑惑和对外部世界不信任的表情。她20~30岁之间,黑色的头巾遮着她浓密的头发和大部分脸,她会对香港富豪的钱袋发生兴趣吗?公主身边是一位高个子白人妇女,三十多岁,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她是来自丹麦的日本问题专家奥德丽,正指着窗外对公主说什么。她对什么感兴趣呢?
车要启动的那一刻,罗南慢慢走上车来,肩上从左往右,挎着一个时髦的黑色男用长带挎包,他对大家笑笑,走向车的尾部,独自坐在最后边的座位上。
“他也来了,他在香港住了很多年,应该不会对一日游感兴趣,难道真对这袋钱感兴趣吗?这么聪明的人,不知计划如何带着这袋钱成功脱身?”李桥想。
还有更让李桥吃惊的,艾丽丝在中巴开动后走出大堂,很威严地挥了挥手,中巴戛然而止,停下来等她上车,她似乎脚步非常稳健,走到罗南前边的座位上坐下来,路过李桥时她低声说了三个字:
“鸳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