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脸吓得煞白,她转过头时小肩膀颤抖了一下。她一定是吓坏了。她不知道,我的严厉实在是无奈,因为我实在不想让她看到这可怕的真相。
但是她还是看到了。当我从洞里攀上去时,她的脸色告诉了我。当时那脸盆就在她的手边,而我本来已经小心地用毛巾把里面的东西遮蔽好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到的。她的眼睛里有种惊吓和恐怖,还有深深的难过和绝望,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能做到的只有挖一个坑,将那个孩子埋了。
当我为那个孩子挖坟茔的时候,我想到了大楼里的副主任,想到了被抓起来的大尉的父亲,还有我的被打得满脸是血的父亲,我的躺在太平间里的母亲……我满心悲愤。不知为什么我将这个死去的弃婴和这一切联系了起来……
她捧着一堆白色的小石头走了过来。白色的小石头,是这个地方摆放在孩子坟头的标志。她蹲下去,将小石头一块一块围绕着坟茔,摆成了一个小圈。当她蹲在那里认真地摆放那些小石头,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这女孩离我是那么,那么近。我觉得这女孩子一定在前世是我的小妹妹,最亲的亲人。
在路上,她哭了。她问如果她早点儿告诉我带我来,那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她的大眼睛充满泪水,让我想到了那个夏日的清晨。我望着她。我多想,多想把她一把抱进怀里啊,为了她经受的这次惊吓,为了这残酷的事实,为了她那纯洁善良得让人落泪的心。我想抱住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她,告诉她没有一点儿过错,告诉她,我会保护她。我几乎这样做了,我伸出了手……可是,我只是取下了落在她头发上的一根草屑。
3
那个深深的沟豁隐藏在野地里。那棵孤独的柳树生长在野地里。那个不知名的弃婴掩埋在野地里。那个制造出这个悲剧的人,正徘徊在野地里。我能知道这一切的联系吗?我能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了,我还会在那个夜晚,去敲响那个人的门吗?
这天晚上我去了刘章的房间。房间里亮着灯,但是出乎意料的,里面上着锁。我开始敲门。我敲了门但是门不开,门越是不开我便越是敲门,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使我干出了平时根本不可能干出的事。随着一声声的敲门声,洞穴里那个弃婴的模样闪现出来,我的心里竟有和一种莫名的悲愤和冲动。门果然开了。刘章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慌乱也有些不耐烦。我朝他身后瞥了一眼,光线昏黄的房间中床上坐着什么人,那是阿米的妹妹阿果,她戴着一顶白帽子,一顶产妇那样的白布帽子。
我只望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我转身便走。
刘章追上我,解释说阿果感冒了,来这里向他要一味中药。他问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不说话,用眼睛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替你把孩子埋了。
刘章的脸一下子变了,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我又说,你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应该干得更人道一些更彻底一些。
几个小时以后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夜色已深,这低沉的敲门声就那样响了起来,犹犹豫豫,小心迟疑,像是怕吵醒什么人,但又分明是要唤醒什么人。现在我想起来了,这种敲门声是那种只预备给一个人听的鬼鬼祟祟心照不宣的敲门声。当我在梦中被唤醒时还以为是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我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打开门,一个用围巾半蒙住脸的女人站在门口。黑暗中我无法看清她的脸,但可以肯定这不是耘耘,而且这女人的姿态有些熟悉,但我一时想不清她究竟是谁了。我问你是谁?来这干什么?女人不动也不说话。刹那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这事儿太离奇也太蹊跷了,我正迟疑呢,那女人迈腿进了房间一下子抱住了我,她小声说萧干事你是好人,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我一下子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这是阿米的妹妹阿果的声音。阿果,那个在傍晚坐在刘章房间里的女人。我不知怎么就有了那样敏锐的判断和决断,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我一把推开了那个女人,大声说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我猛然把门开大,大步走到门外大声喝道:刘章,你给我出来!
阿果捂着脸从房间里跑了。
黑暗中无人应答。
我说刘章你出来不出来!想让我把事情喊出来吗?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这是刘章。
这一幕曾多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每次出现都让我一阵阵恶心。每当我想起阿果抱着我的腰的那双手,想起刘章在我面前跪着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扇自己的嘴巴的样子,浑身就会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为什么当时就相信了刘章的话?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个能安排出如此一出阴险的美人计来陷害报复我的人,不会进一步报复我?退一步讲,自己为什么要纠缠到这件事里去?为什么要拼命去敲那扇门?就算他们干的事情让人恶心,可也终归是可怜人的可怜之举,自己又何必要捅穿这一层呢?自己为什么那么自以为崇高自以为纯洁自以为嫉恶如仇呢?
世界上的事情是多么说不清楚啊。现在,当我坐在农场被遗弃的小屋里,想到由一个弃婴引发的这一系列事情,想到随后自己所遭遇到的报复,便涌出一丝苦笑。我知道在随后而来的那个夜晚,是谁带领警卫营的战士不惜走了两里路找到了我和耘耘。这世上除了我和耘耘,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洞穴的存在,这便是刘章。
可是我不愿再报复了。在审讯中,在提到我为什么要到洞穴中去时,很容易便可以说出弃婴,说出刘章。事实上耘耘已经说出了弃婴,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坚持说关于这个弃婴,我什么也不知道。尽管我知道这样对自己很不利,尽管我知道,他们会把一切引到我头上。可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像刘章那样做。那种方式,那种阴险的报复方式,刘章能做到,而我做不到。这太卑鄙了太恶心了。这会弄脏我的手。
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肮脏之事还少吗?
4
我永远都记得在古堡里的这个下午。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将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次约会。天气已经凉了。古堡中的孩子已经绝迹。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等待她。四处荒草萋萋。我的心不知为什么也很苍凉。我隐约意识到,这个地方我们也许不能久呆了。在这寒冷的戈壁,这个空旷的地方不能停留很久。我们要不要新选一个地方呢?我想到了防空洞,但立即就被这个念头吓坏了。我想到了防空洞里那对被带走的女知青和军人,我怎么能把这个女孩子带到那个地方呢?
我们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因为她病了。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胸口深处一下子缩紧了。出现在我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是那个青涩的小女孩吗?几乎是一个月之间,她真是一个少女了。她个子变高了,肤色白皙了。她的眼睛,我曾经留意过的眼皮,真的变双了,奇迹般的变双了。那是一双真正的美目,比我设想的还要惊人心魄的美目。眼睫毛的浓荫遮蔽了黑的瞳仁,那里面闪现出来的光泽更幽深,更神秘,更让人心旌荡漾……我的四肢变得沉重,沉重而动弹不得。上帝,他一定在暗自偷看,在露出得意而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说起她常做的一个梦,一个关于洞穴的梦。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只要生病,便会到那个洞穴去。她说那洞穴很深很安静,在一片旷野里,那洞穴的每一道凹凸每一个起伏她都很熟悉。那洞穴里有一朵花,一朵白色的花,而每次看到那朵花不久,她就会醒来……
她的声音有一种我不熟悉的味道,温柔,恍惚,低沉,已经不是儿童清脆的童音。好像是在吟唱,在梦游,在自言自语。
我梦见那个小孩了,那是个男孩。他还活着,他让我救他……
那个孩子,他去了洞里。
我经常梦见那个洞。我每次要生病的时候,或发烧的时候,就会到那里去。
那个洞,在一片旷野里。那个洞,很深,很安静。那洞里有一朵小白花。
我看到那个男孩的时候,他正拿着我的小白花。他还说,如果我救他出去,他就把那小白花给我。……你相信吗?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真的回到那个洞里,能到那个洞里看一看,那朵白色的花。你相信吗?
她看着我。她的眼睛很黑,很大,我能从那里看到我的影子。那美丽的深渊啊,我要沉下去了……
我的脸色一定引起了她的注意。你怎么了?不舒服了吗?她关切地靠近了我。我能闻到那股草莓味儿了……一阵颤栗让我咬紧了牙。
你快走开,耘耘,我说,快走开,不要靠近我。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内心的愧疚。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在我们一起看到弃婴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我梦见我和她在一起,我进入了她,我终于进入了她。我像对待一个已经成熟了的女人那样对待她,像一个等待已久忍耐不住终于爆发了的男人那样疯狂地对待她……最后,她哭了。她头发凌乱像被揉碎了的花瓣那样躺在我的怀里,她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死了。她说那个洞里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那个弃婴。我想这怎么可能呢?我从没有碰过她,我们不是刚刚第一次做爱吗?而她又这么小,能不能怀孩子还很难说。可是在心里,我又隐约觉得这是可能的——这是可能的,这弃婴是我们的孩子。不然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不是别人,埋葬了他呢?这样想着,我便又愧疚又伤心地醒了过来。
我醒了过来,身子下面湿了一大片。我拧亮了台灯,带着一种对自己充满厌恶的罪孽感开始清理自己。那一摊污浊是我留下的,为她留下的。我想到了梦中的她,奇怪的是她的模样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喜悦和激动,相反只有淡淡的哀伤。我知道这是荒谬的,事实是我并没有玷污她而那个弃婴也并不是我们的孩子,可是那深刻的愧疚和伤心,却留在了我的心里。
两天后,我听到了她生病的消息。
夜里,我将台灯关上,望着投进地面的蒙蒙月光。我望着冰冷的砖地。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跪下去,将自己赤裸的腿跪到上面去。
要是我早知道这梦中的含义就好了!
最后的凝视
1
这个夜晚就这样来了。来得这样突然这样猝不及防,如雷轰顶。当她的母亲,那个哭红了眼睛的女人来找我时,我正在灯下写东西。我立即想到了荒野里的那个洞穴,我想到了她刚刚和我说过的那个梦。我有一个感觉,我觉得这个绝望中的女孩子一定会到那个洞穴里去的,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到荒野中去,到那个洞穴中去。可是这念头我没有对这个母亲说出来。我只是问她:
她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去的?
她说了个时间,我算了算,她已经在洞穴里呆了三个小时了。如果说她走出兵团大院的时候还有一点儿傍晚的余光的话,那么现在已经是接近深夜了。我的心一阵刺痛。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她。我要自己去找到她。这就是我当时的念头。我让这个母亲不要着急,我说我会出去帮她找的。我说我还会发动别人。我让她先回家去。
然后,我锁上房门,向黑暗中走去。
我走到大路上的时候,似乎碰见了一个人,现在想来,那肯定是刘章。可当时我的心思全被这个女孩子占据了,我没有注意他。他是不是和我打招呼了?我记不清了。我出了大门,走向了那片寂静的荒野。
你完全可以带着这个女人一起去那里的,有一千条一万条的理由让你带着她去:她是她的母亲。这是在一个夜晚。这是去寻找一个女孩子。这是去一个荒僻的地洞里。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就像人们在审问中一千遍一万遍问的:你为什么没有?
仅仅一念之差。但又不仅仅是一念之差。